第七十一章 知進退的魏國公

  金陵。

  南京守備、魏國公徐俌端著茶碗,對懷寧侯孫應爵道:「陛下旨意很清楚,便是讓你管理操江,重建水軍。」

  孫應爵的太爺是參與過京師保衛戰、平定了石曹之亂的孫鏜,並非開國功臣一脈,與魏國公這種世代國公不敢比,態度恭謹地回道:「魏國公,朝廷只是說重建水師,可沒說錢糧與軍士之事,如何能辦得起來?」

  「原本城外江邊設水師一萬一千六百餘人,戰船、巡船三百四十艘。可時過境遷,如今水師軍士滿打滿算只有七千,其中還有兩千餘老弱不堪一用者,船也只剩下了一百六十艘……」

  花甲之年的徐俌呵呵笑了笑,對憂愁的孫應爵道:「這些算不得大事吧?想來你也聽聞到了消息,陛下設置了糾察司,正在整頓京軍。京軍說到底在陛下身邊,缺額嚴重,調撥錢糧招募補充了。可陛下對南京之事並不了解,只是先命你重建訓練,若你認為有困難,大可上書說明狀況……」

  孫應爵連連點頭。

  找你徐俌說這沒啥用,得找皇帝去……

  孫應爵有了主意,放鬆下來,轉而道:「聽聞朝廷任命伍文定為兵部武選司郎中,全權負責南直隸清丈事宜,魏國公,這伍文定當年誣陷於你……」

  徐俌臉色陰沉下來。

  這傢伙當真沒半點眼力勁,哪壺不開提哪壺。

  當初伍文定非要將自己搶來的地還給百姓,自己氣不過轉而走了劉瑾的門路,將伍文定削職為民……

  現在伍文定要來了,還手握清丈司大權,這事不好辦了。

  畢竟現在沒劉瑾可賄賂。

  徐俌沉聲道:「誣陷?不,是本官對不住伍文定。」

  「啊?」

  孫應爵傻眼。

  這種事,是能承認的嗎?

  徐俌哀嘆一聲:「說起此事,都怪我治下不嚴,受管家蒙蔽,那廝竟背著我等亂行不法事,侵吞百姓田產,前些日子已為我杖斷腿,送去了南京刑部。現下魏國公名下田產,只留了兩千畝,其他是百姓的,已歸還給百姓。」

  孫應爵咧嘴。

  娘的,這才是真正的高手,見風不對,立即轉舵。

  不過——

  當真是管家所為?

  在這金陵,誰人不知道你徐俌家法嚴肅,內外斬然?

  徐俌凝眸,盯著孫應爵,不苟言笑:「老朽活了一甲子,可不想到頭來,丟了一世名節,污了魏國公府的牌匾。」

  孫應爵感覺自己似乎被一頭猛獸給盯住了,渾身一顫,連忙起身道:「魏國公向來律身廉潔,一時不察為下人蒙蔽,也是為國操勞太甚,無心察之……」

  兩人笑談一番,孫應爵行禮離開。

  弱冠之年的徐鵬舉走了進來,給徐俌行禮後,道:「爺爺,孫兒並不太明白,為何要將田還給百姓,我們是國公,當真畏怕那伍文定不成?」

  徐俌看著長孫一表人才,舉止頗是沉穩,臉上堆出笑意,道:「京師來的信你也看過了,皇帝為了給清丈司鋪路,第一刀砍去了皇莊,第二刀便落在了壽寧侯張鶴齡、建昌侯張延齡這兩位國舅身上。這說明——皇帝做此事,態度很是堅決,誰都阻攔不了。」

  「爺爺我雖是魏國公,可畢竟久居金陵,面見正德皇帝的次數屈指可數。與那張氏兄弟相比,不過爾爾。張氏兄弟有太后力保,依舊落得一個逃出京師,返回原籍的下場。若我們硬抗清丈司,皇帝定不會幫我們說話。」

  「說到底,將侵吞的田地歸還於民是皇帝的意志,誰與清丈司對抗,就等同與皇帝作對。與皇帝作對,你認為我們的下場是什麼?」

  徐鵬舉臉色有些蒼白,肅然行禮:「倒是孫兒莽撞,沒看清背後之事。」

  徐俌呵呵笑道:「你缺乏歷練,看不穿也正常。歸根到底,還是我動了貪心。世人稱我廉潔,我卻搶占百姓田地,盛名之下,更顯虛偽,如此要不得。日後你要記住,凡事不可任由心意,要律己持重。」

  徐鵬舉口中答應,心中卻不以為然。

  龍江船廠。

  年事八十有一的邵遠德,茫然地看著船廠內的布置。

  自牛首山歸來的羅循走至邵遠德身旁,嘆道:「當年你在這裡參與修繕了最後一艘寶船,只可惜,那寶船最終還是扛不住歲月走了。」

  邵遠德看到了夯到地里的鐵柱子,盯著眼前平坦的地面,道:「羅郎中,這裡當真是作塘?」

  羅循苦澀地點了點頭。

  作塘,便是寶船的船塢。

  邵遠德想不到,這才過了六十年,當年的作塘竟然成了平地!

  還記得當初就在此處,一艘暮靄沉沉的寶船,拼了命地昂著頭,展示著自己倔強又巍峨的風範。

  不屈大海。

  不屈風浪。

  它是何等的巨大無比,是何等的威風凜凜。

  可幾十年過去了,寶船不見了,連寶船的母港也消失了!

  七個作塘,全被填平了!

  教匠薛宏上前,解釋道:「多少年了,朝廷不重大海。縱是打造海船,也不過十餘丈,罕有過二十丈,無論如何都用不著這長達近五十丈的作塘……」

  羅循抓著邵遠德的手,認真地說:「你是少有的,真正摸過寶船的老匠人,現在朝廷要重造寶船,我以南京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龍江船廠督辦的身份請你坐鎮,指點指點這些晚輩後生。」

  邵遠德聽清楚之後,呵呵笑了笑,搖了搖頭:「羅郎中,我這身體可熬不住了。不過你若是不嫌棄,我倒是可以給你舉薦一人,他也摸過寶船。」

  「誰?」

  「邵九帆。」

  「若是本官沒記錯的話,你兒子……」

  「沒錯,就是我兒子,舉賢不避親,他摸寶船時已經十二歲了,是我親手培養出來的匠人……」

  邵遠德抬起頭,看著天空,滄桑地感嘆道:「但凡見過寶船的人,都難忘當年,如此傳承若是斷了,我們都是罪人……」

  羅循重重點頭。

  鄭和離開近八十年了,最後一艘寶船徹底腐爛成木頭也過去了六十年了。

  當年參與過大航海的人基本已不在人世間,可他們的意志與信念似乎並沒有中斷,只是隱在民間,隱在山中,隱在家中。

  以蟄伏的姿態等待著,有朝一日——再揚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