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被人遺忘的土木堡

  太陽西斜。

  媯水長橋,一匹匹戰馬緩緩而過。

  荒野淒淒。

  即將枯死的草,在秋風裡嗚咽,時不時拋出幾片黃葉,似是祭奠人的黃紙飄起。

  朱厚照下了戰馬。

  龐岳、劉璋安排軍士外圍盯著,戚景通安排兩千軍士守備四方,一千軍士聽命紮營。

  朱厚照走在這一片大地上,一言不發。

  「那是一個村落嗎?」

  朱厚照指了指西面。

  戚景通看了看,點頭道:「像是個村落。」

  朱厚照點了點頭,安排道:「走吧,去找找,看看還有沒有老人記得當年。」

  戚景通當即下令:「帶一千軍士跟上。」

  朱厚照止住腳步,回過身看著戚景通,肅然道:「朕是去看看自己的百姓,不是去見小王子,帶那麼多人手幹嘛,就你與王林,其他人都在這裡候著。」

  戚景通有些著急:「陛下,安全——」

  朱厚照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便一步步走向遠處的村落,在接近村落時,看到一些田裡種植著棉花,一些棉花已然綻開,有些還包裹得嚴實,

  地頭處,農夫郭禿七站了起來,警惕著來人,一隻手還抓著背簍,裡面滿是棉花。

  朱厚照見中年人有些緊張,上前招呼道:「這位兄長,我們是去宣府的軍漢,路過這裡,想起六十多年前這裡的大戰,想找老人問一問當年事,並無惡意。」

  郭禿七見對方說話和氣,暼了一眼西面三里外的土木堡,然後回過頭對朱厚照等人道:「當年事過去太久了,若要問,估計也只是三爺、八爺他們知道些。」

  「哦,可否勞煩帶路?」

  「不勞煩。」

  郭禿七不敢拒絕,畢竟這年輕人身邊的人帶著刀子,拒絕了很可能會勞煩他們出刀……

  小村,十八戶人家。

  茅草屋錯落分布,並沒什麼規律。

  郭禿七直接將朱厚照等人帶到了一處小院外,隔著籬笆喊了一嗓子:「三爺。」

  門開了。

  一個佝僂的老者,一手拿著拐杖,一手抓著板凳走出了門,到了院子落坐了下來,然後對郭禿七喊道:「小七,有事?」

  郭禿七對朱厚照等人說了下,然後溜了。

  朱厚照推開籬笆門,走向老者。

  看其年紀,至少七十多了,想來是見證過那一場驚天動地的戰爭。

  朱厚照上前,道:「三爺是吧,我想打聽下六十一年前的舊事,不知是否可以講一講。」

  三爺仔細打量著朱厚照,原本渾濁的老眼變得深邃起來,沉聲道:「你說什麼,六十一年前?」

  朱厚照找了個板凳,坐在了老人對面,點頭道:「是啊,六十一年前,土木堡,瓦剌與大明的戰爭,也先在這裡掠走了大明皇帝,當年的戰爭很慘烈吧?」

  三爺看了朱厚照良久,又看了看門口的兩個軍士,老臉微動:「好啊,這臨近躺倒進棺材,竟還有人問起當年的事。我還以為,所有人都忘了。」

  朱厚照瞳孔微動,言道:「有人會忘,可有心的人,總不會忘,也忘不了。」

  三爺呵呵笑了起來,一張蒼老的臉竟笑出了童味,滿心歡喜地說:「說得好啊,有心的人不會忘。既然你想聽,那我就給你絮叨絮叨——」

  「他們是誰?」

  窗戶里,露出了兩個小腦袋,怯生生地看著。

  三爺開始講起:「當年這場仗,可真是悽慘啊,那時我才十四歲,大軍進入了土木堡,然後被瓦剌兵給圍困在了城內……」

  困在城內,原本並沒什麼。

  守城是明軍的強項,按理說熬就是了。只可惜,土木堡的水源是外面的河流提供的,被人圍了城,切斷了水源,裡面的明軍就徹底沒轍了。

  當時挖井怎麼也挖不出水來,加上瓦剌也先見明軍人馬饑渴,堅持不了多久,便派了使臣求和,然後帶兵走了。

  沒了敵人,王振又下令大軍出城,移至水源附近,之後,瓦剌的騎兵四面包抄而來,明兵爭逃,行陣潰亂!

  結果是——

  二十萬大軍,覆滅!

  皇帝朱祁鎮當了留學生,去了瓦剌進修狩獵課。

  三爺說到動情處,忍不住流出眼淚:「看不到邊的屍體啊,到處都是,這裡,那裡,全都是啊。你是不知道,我們這裡是不養狗的,可那一年,好幾百的野狗跑了過來……」

  朱厚照臉色陰沉。

  這怎麼說,總不能埋怨瓦剌管殺不管埋吧?

  至於朝廷,當時亂成一窩粥,想逃跑的,想戰鬥的,想方法的,想贖人的,就是沒人有空去收拾屍體。皇帝都被俘虜了,國都到了危亡之秋,實在分不出心思與人手去處理!

  三爺頓了頓拐杖,哀嘆道:「惡臭數十里,我們這些人也曾被迫遷離,直至後來于少保帶人趕走了瓦剌,朝廷才讓人收拾殘局,我們才搬了過來。」

  朱厚照問道:「屍骨埋在何處,三爺可知道?」

  「何處?呵,到處都是,不瞞你們,我們耕作的那些田,裡面就挖出了許多人骨,那段日子,許多人寧願出去乞討也不願種地,好幾年過去,大家才逐漸習以為常……」

  「沒個墳丘?」

  「呵,人都成骨頭了,認不出身份,還要什麼墳丘……」

  「就這麼隨意地埋了?」

  「是啊。」

  「可惡!」

  朱厚照握了握拳。

  二十萬大軍,滿世界估計都在想皇帝被抓了,多少武將死了,京師沒了主力等等,可誰想過,這些軍士背後的家人,他們甚至連自己丈夫、父親的屍骨都找不回來,連個祭奠的墳墓都不曾有!

  朱厚照起身,走向門口。

  三爺起身問道:「小伙子,你這去哪,天可快黑了。」

  朱厚照沉聲道:「黑了好啊,咱就住在外面,聽聽風,看看地,等一等夜半子時,有沒有軍士的亡魂冒出來,告訴咱:這些年,太冷清了!」

  三爺追了兩步,喊道:「你莫不是想要祭奠那些死去的軍士?」

  朱厚照轉身,正色道:「沒錯。」

  三爺抓著籬笆,深深看著朱厚照,問道:「你到底是什麼將官,為什麼,為什麼現在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