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坐在寶座之上,決斷如流。
罷黜。
貶離。
擢升。
一樁樁人事,在奉天殿內完成調整,如秋風掃落葉。
朝綱漸正。
退朝後,朱厚照返回文華殿,傳喚李東陽、楊廷和、梁儲與王廷相。
朱厚照命內侍將輿圖掛在屏風上,盯著四川、陝西、湖廣等地,問道:「四川民亂愈演愈烈,朝臣議論紛紛並無明策。如今在這裡,你們直言,總制陝西、四川、湖廣軍務的洪鐘能不能儘早平叛?」
王廷相是兵部尚書,見朱厚照發問,站出來回道:「陛下,洪總制整飭邊備、治理地方經驗豐富,有統兵平叛之能。臣以為,其可勝任。」
李東陽旁出一步,發聲道:「陛下,臨陣換將乃是兵家大忌,況洪鐘正緊急調動兵馬平叛。」
朱厚照盯著輿圖,沉聲道:「藍延瑞等人易殺,餘黨難清。民心亂了,縱殺了一些頭領,不出半年地方又會亂象叢生,內閣擬旨!」
李東陽領旨,走到一旁桌案後坐下,提筆等候。
朱厚照背負雙手,威嚴地說:「洪鐘、林俊等將士知悉,藍延瑞等賊絕非降順之人,當備死戰之心,手提逆賊之首方休!一旦賊首受誅,四川巡撫林俊招撫百姓,言明朝廷蠲免兩稅之策,所有拖欠既往不咎,歸民于田。無田者,號令墾荒,給農具、物料、種子……」
「另命洪鐘,於關中練兵三萬,當可翻山越嶺,善山林野戰,一旦四川民亂再起,可隨時入川平叛,四川巡撫當全力配合之,大局之下,洪鐘為主,勿以意見不合掣肘……」
李東陽、王廷相等人驚訝地看向朱厚照。
最後這話,似乎是在責備洪鐘、林俊兩人意見不合,以至於錯失戰機。不過就目前掌握的消息來看,並沒有文書說兩人出現了分歧。
「著人速送。」
朱厚照轉身,走向御案。
李東陽擬好,遞朱厚照檢驗,見無問題之後,便用上大印。
稍後內閣會將文書轉通政使司,由通政使司將文書加急送出。
楊廷和言道:「陛下,臣還有一事。」
「講。」
朱厚照打開一封奏摺,看向楊廷和。
楊廷和面容嚴肅,低沉著嗓音:「陛下設清丈司,勘察壽寧侯、建昌侯侵吞民田之事,確實是利民利國之舉。然皇親、勛戚、勢要之家,並非只是侵吞民田,其還坐收投獻。太祖時明令禁止投獻,如有違者則發配戍邊,百餘年來,禁令漸弛,投獻之風愈甚。」
「臣以為,要還田於民,當禁投獻,不准皇親、勛戚、勢要之家包攬錢糧之事,更應禁止其霸占關廂、渡口、橋樑等開設店鋪,侵奪民利……」
朱厚照微微皺眉:「投獻之風嗎?」
這倒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
投獻,指的是百姓將自家的地「獻」給皇親、勛戚、官員等。
正常情況下,沒人願意將自家的田地送給別人,自古以來都是小農經濟,田地就是命,是根。
可百姓偏偏投獻了,而且越來越多的人跟風。
歸根到底,還是賦役問題。
朱厚照下旨蠲免今年兩稅,過往拖欠一概不究,解決的是「賦」的問題,但沒有解決「役」的問題。
役,指的是徭役。
明代徭役分三種:
一為里甲役,里甲役即一里的事務。
二為均徭,即供官府經常性的差役。
三為雜泛,為臨時派遣的一切差役。
其中最能盤削百姓的,是均瑤與雜泛。
皂隸﹑獄卒﹑門子﹑馬夫﹑驛館夫等,屬於均瑤。
斫柴、抬柴、修河、修倉、運料、接遞、站鋪、閘淺夫等,屬於雜泛。
比如安排百姓當馬夫,看管的馬匹出了問題要賠,沒草料吃了想辦法去弄,衙署不管,比如安排去運料,你不給點好處,讓你從廣西運到北京去,實在不行去肅州……
整人的方法無數,想不服徭役的方法有兩條:
第一條:給錢。
第二條:你是士紳,或者是士紳家的「奴才」。
士紳沒有完全的免稅特權,卻有免役特權。
投獻的奧秘就在這裡,將田地與一家人都獻給士紳,逃避的不是朝廷稅賦,逃避的是朝廷徭役!
朝廷正稅才多少,只要有收成基本餓不死。
但徭役不一樣,出點問題,家產全部拿出來都補不上窟窿,更何況還有一群官吏想方設法在徭役中得好處。
朱厚照看向楊廷和,目光銳利地問:「所以,楊閣臣認為禁投獻之風可以治本?」
楊廷和臉色凜然,思忖了下,認真地回道:「不能治本,只能治標。」
朱厚照微微點頭:「既是如此,那就應該找出治本之策,將投獻之風徹底壓下去。」
楊廷和面露為難之色。
李東陽苦澀不已,言道:「陛下,這法子怕是不好找……」
朱厚照淡然一笑:「百姓好端端為何投獻,怕的是什麼,那些沒有投獻的百姓又是如何想的?朕在這裡告訴你們一條制勝之道。」
「制勝之道?」
李東陽、楊廷和對視了一眼,有些茫然。
梁儲、王廷相低著頭傾聽,一言不發。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正色道:「百姓的問題要解決好,就必須問策於百姓。說到底,追溯上幾代,有幾人不是出身百姓?從百姓中來,往百姓中去。了解百姓之難,傾聽百姓之聲,投獻之風——可解。」
「從百姓中來,往百姓中去!」
簡短的話,如醍醐灌頂,一瞬間讓李東陽、楊廷和明白過來。
李東陽難以置信地看著朱厚照,這個在豹房裡玩了幾年的帝王,竟有著如此驚人的智慧與論調!
非睿智之人,怎麼可能說出如此精闢、根治頑疾的話!
朱厚照是對的!
投獻之風起自百姓之手,理應也終結自百姓之手!
「臣有愧!」
楊廷和頓首。
眼前的朱厚照,已有了深不可測的政務能力,超乎想像的謀略手段。
這讓人很是懷疑,他在豹房這幾年,當真只是沉湎女色,騎馬演武,會不會這一切只是他的偽裝,等待著一鳴驚人的君臨天下?
不可能吧……
想想他那荒唐的行徑,想想這些年來遭遇困難的官員與百姓,如何都不像。
但有一點可以確認:
朱厚照,有了帝王之容!
「陛下,清丈司急報。」
內侍匆匆走入,遞上一份公文。
朱厚照擺了擺手:「交王尚書念。」
王廷相接過公文,打開看了一眼,臉色驟變,沉聲道:「陛下,大興縣內,壽寧侯、建昌侯的家丁聚眾百餘,圍堵清丈司人手,阻礙清丈,並拋擲磚石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