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意動

  .第三百零一章意動

  為著戴名世一案,胤禛連日來擾極了精神,待寫好奏片,太和齋中已是透入晚色了。打座上起身,胤禛舒展了一下胳膊,又從蘇培盛手裡接過熱茶潤了一口,隨意搭了件外袍,便穿過書齋後頭的長房延樓,往東佛堂而去。才進殿門,就聽得暖閣里傳出文覺誦讀之聲:「薄暮,圍爐促膝,煨芋魁,說無上妙偈,剪燈閱劍俠列仙諸傳,嘆劍術之無傳……」

  「好一篇《花間日課》,大和尚打哪裡得來的陳扶搖(陳淏子字)佳作?」胤禛抬腳一進暖閣,便出言笑問道。文覺和尚本自偏坐在臨窗炕上,抱本淺讀,抬頭見是胤禛,便擱下手中卷帙,轉下炕來,沖他打了個佛禮,笑道,「任是好東西都瞞不得王爺,西湖花隱翁的《花鏡》六卷,本朝二十七年善成堂刻本。不過話得說前頭,和尚這裡可只有一部,王爺可不作興替什麼人討要的。」

  聞言,胤禛『噗』地一笑,「此間哪來俗世爵命,大和尚著相了物皆有緣法,朝陽居士(胤祥法號)當作長嘆矣。」他一面止了文覺的禮,吩咐蘇培盛去置備些瓜果清茶,又盤膝坐了炕上,一面指了外間上下天光,笑答,「我哪知這般不巧撞上了,趕著這時分,可不正是來聽大和尚說『無上妙偈』的?」文覺只一笑,隨之盤膝落座,「數日不見居士前來參禪,前番和尚所提圓通之義,可還未參盡呢,今日可有新證否?」

  胤禛搖搖頭,只無奈道,「整日只耽於俗務。」取下腕上檀珠手串逐一掐著,默想一陣,才緩緩道,「世尊問,以何等觀如來?維摩詰言,『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大和尚卻說,『不可以智知,亦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亦可以識識。』此言何解?」

  「維摩詰所講,乃是世間法智慧,不足以達如來真境界,是故世間眾生,不可以本覺智感識佛法。和尚不以此為謬,卻以為偏頗:凡智慧者,必先以智知如來,而後乃證不可智知之法。倘智也不知,識也不知,世人何以證如來?既證如來,便知佛法二字,不是惟佛有此法,眾生無此法,而是人皆能悟,只佛者見聞知解,覺義於迷中,覺即成法。」

  胤禛聽罷,靜默中若有所思。半晌,方沉然一問,道:「人皆有佛xing,然卻多淪於心迷之處,未必皆能有所悟,有能覺。滔滔法海,上上真機,隔閡絲毫,暌違萬里,此間何異天壤?」不知想及什麼,胤禛面上微現出幾分困惑苦澀,兀自提壺點滿一杯,移至文覺面前,「同是參法,卻非見聞覺識所可通,塵剎之隔,佛家清淨界,少了幾多權利追逐……」

  文覺恬靜一笑,淡淡道:「設有二問。如何是有一人盡力入不得?」胤禛略一轉念,脫口而出:「鳶飛戾天。」「如何是有一人盡力出不得?」文覺再問。「魚躍於淵。」想了胤禛面上苦澀又現,方才答了「二人相去多少?」文覺手中捻著佛珠稍頓,望著胤禛。胤禛思索了良久,方猶豫之間道:「……,上下察也?」文覺心知,胤禛那上下兩解,前指皇位,後指天家,設若這位王爺真的心無所念,又豈會落於這般輾轉迷局之中?文覺一笑,只頷道,「居士設以此二者比之己身,豈非又是天地懸隔,毫釐無差麼?居士既困身塵世,欲參佛法,當先參世間法。」

  胤禛手中的茶水漸冷,品著絲絲的苦味,便從喉間氳散開來,「紅塵流轉,苦痛掙扎,縱然說是如此,塵塵如是,要參破人我名相、頓然成覺,何其艱難呵?」「參世間法,先求本心,心不可求,法將安寄?和尚試為王爺分說一二。昔時六祖慧能嘗曰,『自心常生智慧,不離自xing,即是福田」和尚以為,僧者勸善一域即種福田,王者治平萬里亦種福田。一念既定,塵剎兩般,便無差別;坎坷千轉,皆是覺法。本無名相,亦有名相;本無言說,亦有言說;本無差別,亦有差別;因有名相,知無名相。因可識識,知不可識識;因可智知,知不可智知。」

  文覺緩緩說來,字字直入胤禛心扉,雖參的是佛法,卻將天家之事無不道盡。他是見微知著的人,自然知道文覺言下所指是什麼,他更知道本來波瀾不興的自己,如今在時局下心思也起了怎樣的意動。他從來所慮,都是一念錯,便致萬劫不復。一個皇阿哥的身份,數十年來,便教他與一眾兄弟們都打心底滋生出一腔的權志懷抱,縱面上不顯,可捫心而問,若說沒有『為天下蒼生廣種福田』的那般企念,恐就連他自己也是不信的。然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自己也是一陣心驚,自幼得皇父親養,便被推在了風口浪尖上,後來借著學佛斂了心xing,方才不那麼矚目,兄弟之間也漸漸和睦。人有惰xing,富即安,有些事似乎看得便淡了,加上這幾年見多了父子兄弟相爭,骨肉撻伐,他心中又怎不凜然生畏?在皇父兄弟面前,又怎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此刻沉默著,心中就如文覺先時所想是一般,無所念,便無所求,又何來所惑,就更無那輾轉掙扎了。

  再聯著想起近些時候的朝局變故,胤禛本能地覺出異樣來:一個戴名世案,可輕可重,如今刑部被趙申喬拉扯著,深挖廣倔地要往謀逆案上靠,他多少能瞧出皇父的意思來,顯是要借這此案彈壓文場,震懾江南士子。可是,照此推斷,前些時日借著一個的流民陳四案,皇父重辦了齊世武等一乾子部院重臣並督撫封疆,又是震懾給誰看的呢?是為太子?抑或還是為了十三開府相約道賀的事兒……言之漸深,全然有悖來意,參禪參到這個份兒上,胤禛多少有些始料不及,更沒有了起初來尋文覺辯講的興頭,兀自枯坐著,神思遠遐,待到耳畔柏林寺的鐘聲傳來,胤禛方若有所悟的一點頭,「哦,大和尚所說,教我想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