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晚膳過後,屋裡亮起了燭火,窗外的夜色如潮,如張開了一張巨嘴侵蝕了最後一絲光亮,唯有細密的雨聲落在屋檐上,再從檐邊滴答到地上的聲音。
顧溫涼淨了手,換了一身衣裳,才叫青桃點著燭火去了二房。
夜裡潮濕,燭火在風中搖擺不定,她們穿梭在曲曲折折的迴廊里,身後颳起一陣陣涼風,發出低低的嗚咽哀嚎之聲。
顧溫涼緊了緊身上的披風,不自覺加快了步子。
好在二房離著不遠,不過片刻的功夫,她們便已被笑意盈盈的丫鬟迎了進去。
如今林府上下誰人不知,這遠從京都而來的表姑娘身份尊貴著呢,不說府中的幾位主子可著勁的寵著,便是單單瞧那模樣,也叫人心折呢。
若是得了這位表小姐青眼,跟著去了京城,說不得就有大造化!
丫鬟臉上的笑意越見殷勤,顧溫涼知曉她們心中所想,也只是淡淡一搖頭。
個中苦楚,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想是聽著了動靜,包氏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了出來:「可是溫涼來了,快些進來吧。」
顧溫涼斂目一笑,解下了披風進了裡屋。
「二舅父,二舅母。」
她微微一福身,便叫包氏給半攬在了懷中,一股淡淡的馨香充斥鼻尖,好聞得緊。
林二爺瞧著這一幕,無奈地搖了搖頭,一時之間倒是無力得很。
一個慣愛鬧事的妻子就叫他無力招架,更遑論如今還加上一個肖似亡妹的外甥女,只得任由她們去罷。
二房中熏著一股子青竹香,凌冽又不失溫柔,倒是難得恰到好處。
林二爺從寬大的廣袖中掏出一個烏木色的盒子遞到顧溫涼的手中,上邊還落了一把小鎖,就一個掌心那般大。
入手溫熱,顧溫涼抬眸,有些不解地望著這素來不苟言笑的二舅父。
林二爺背著雙手,透過顧溫涼那雙澄澈的黑眸,仿佛瞧見了許多年前那個扎著小辮巧笑嫣兮的女子,黑沉的眼裡不由閃過一絲痛苦之意。
「多年前,我林家保不住唯一的嫡女,悔恨十數年。」
涼涼的話語透著一股子壓抑,顧溫涼瞧著背對著自己的偉岸身影,心裡一滯。
包氏明白他多年來的心結,肉嘟嘟的臉上又是氣又是心疼,眼淚汪汪上前勾了林二爺的小手指。
顧溫涼欲開口,卻不知該如何接話。
林府眾人對自己娘親的感情,顧溫涼這些天深有體會,便是老太太,都時常對著自己出神。
那種感覺,像是在瞧著自己捕捉另一個人的影子!
「我林府沒旁的本事,既無文臣也無武將,只在經商之道上有所造詣。」
「不瞞溫涼,早些年我們就想將你接過來養著,又擔心不合規矩,這才按耐下了心思。」
林二爺始終沒有回過頭來,略顯滄桑的話語猶如天上的黑月,淒清又悲婉。
「府里人自從知道你被賜婚給了禹王爺,便憂心得整夜睡不著覺,擔心你母親的悲劇會重演到你的身上。」
「當年你母親嫁給顧將軍,落得那樣一個下場,更遑論你如今嫁入皇家,其中的萬般滋味與委屈,我們恨不能替你受了。」
顧溫涼清潤的眸子裡沁出點點濕意,鼻尖湧出一股子酸意。
這是與她血脈相連的親人,哪怕她從未想過來瞧瞧他們,卻依舊被放在心上惦念著。
哪怕是前世,自己未與他們有任何接觸,林胥入京卻依舊去鬧了忠國公府。
這些,顧溫涼都不可能當做瞧不見。
「舅父與舅母無需擔心,溫涼會照料好自個兒。」
話彎彎繞繞到了嘴邊,說出口的也只有這一句。
林二爺輕輕一笑,才接著道:「這盒中的東西,便算是我們給你製備的嫁妝,你別嫌棄便好。」
一瞬間,顧溫涼覺著手裡無甚重量的烏木盒燙人得很,灼得她手一個瑟縮。
「舅父舅母,溫涼受不得這樣重的禮,將軍府有製備嫁妝,且府中表哥尚未娶親,怎好……」
話還未說全,便被林二爺伸出的手止了住:「無需擔憂這些,我知曉王府里不缺錢,但這也是我們的一份心意。」
包氏此時也走了過來,握了顧溫涼有些涼的手道:「溫涼,聽你舅父的,拿著罷。」
顧溫涼這才鄭重地收了,只是抓著盒子的手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紅色。
她知曉這是林府眾人為她準備的一份心意,若是不收,才叫他們心裡更不是滋味。
走在路上,顧溫涼腦海中還一遍遍響起林二爺所說的話,又想起了在老太太房中瞧見的那副畫,心裡的滋味雜陳。
出生在這樣的家裡,有慈愛的爹娘,被三個哥哥捧在手心裡,兩位嫂子都是閨中密友,若是不跟著爹爹遠去京都……
就在江南尋個門當戶對的人家,過著平淡溫馨的生活,當一生無憂!
顧溫涼停住了步子,一雙清透澄澈的眸子陡然有些暗沉。
青桃順著她停在了迴廊下,沿路幾個提著燈籠的丫鬟經過此地,見著她們默默行了一禮後又低著頭離了去。
「小姐,這是老太太他們的一番心思,您不要想太多。」
青桃陪在顧溫涼身邊多年,自然明白她的想法,當下就這樣安慰道。
「我知曉的,只是總覺得不安。」
顧溫涼頭上撐著一把小巧秀氣的傘,卻仍有不少雨絲斜著飄過她的臉頰和髮絲,又涼又酥。
方才在二房裡屋,林二爺對顧奕懷的稱呼,她是注意到了的,還有那日金氏欲言又止的話,總是叫她心中疑惑不止。
若單是娘親為他擋了一刀,又何至於引起林府這麼多年的怒氣與怨氣?
以至於老太太再是惦念她,這麼多年也無一人登將軍府的門。
還有顧奕懷,只要一提起外祖家就閃爍其詞,不是找個藉口搪塞便是謊稱有事離去。
顧溫涼只當是觸了他的傷心事,漸漸的也就不再過問,可如今瞧起來,處處都有些不對勁。
青桃手裡提著的燈籠,在黑夜裡閃著幽弱的光,顧溫涼深深皺了眉頭。
而遠在數百里外的濬縣,幾匹駿馬嘶鳴止住了飛馳的步伐,馬上的人融於夜色,只能瞧見幾個隱約的輪廓。
王福的腿肚子有些發軟,連著趕了兩日的路,他出口的聲音都有氣無力:「王爺,是否找個地方歇歇腳?」
沈徹巋然騎在馬背上,一路風塵僕僕,身上華貴的衣袍顏色黯淡了許多,然而一雙鳳眸卻閃著神異的光亮,在黑夜中熠熠生輝,如同天幕上的繁星。
連著兩天的趕路使他清減不少,加上已進了江南地帶,雨一直在下,雖然不大,卻仍是打濕了衣裳,緊緊貼在肌膚上,沁得骨子裡生疼。
沈徹皺眉:「離林府還有多遠的距離?」
身後的一名黑衣人跪地恭聲道:「稟主上,此處距離雲縣還有一百五十里路程。」
林府就在雲縣與濬縣的交界處,一百五十里說遠不遠,說不遠也要跑個大半夜。
沈徹頷首,聲音清冷:「可通知了張家?」
王福忙不迭地點頭,恨不得立刻從馬上翻身下來歇息:「殿下,張家已收到消息,就等著殿下了。」
沈徹有如石刻的面上才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而後大手一揮,一錘定音:「繼續趕路!」
王福一聽,眼前一黑。
他們已經連著趕了一天一夜的路程了,他可不同於殿下常年習武的身子,白日裡趕路腿肚子抖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盼著晚間能歇歇腳,卻不料還是要趕路!
王福面上不顯,心中卻是悲憤。
王爺定是嫉妒自己才娶了妻,這才想著法兒折騰自己!
沈徹瞧他神情,眸光一愣,於寒夜裡徐徐吐出幾個字來:「你有意見?」
王福艱難地搖了搖頭,再不敢說話。
沈徹這才輕嗤一聲,一揮馬鞭,馬蹄帶起地下的濕泥,絕塵而去。
他在府里日日念著某個人,時時憂心,寢不安眠,王福卻日日紅光滿面,生怕別人不知曉他才娶了妻。
自然是該罰!
雨勢漸大,砸落在臉上又冷又疼,沈徹卻不管不顧,一雙犀利上挑的鳳眸里滿是熱切。
饒是京都形勢越發複雜,他卻仍想丟下一切遠來江南,這幾日,光是想起這京都沒了顧溫涼,沈徹都未曾合過眼,現下眼底的烏青遮都遮不住。
都這樣了,沈徹想,還忍什麼呢?
當真就不忍了,處理好一些事就將擔子全丟到了沈唯身上,便是被氣急的沈唯罵沒出息也眉心一皺,忍了。
於是便有了這齣日夜兼程的趕路。
而此時的沈唯,正在王府的書房裡暴跳如雷。
沈徹說要下一趟江南,將事撂給他也便罷了,左右瞧著他一副魂不思蜀的樣子也煩心,再者顧溫涼好不容易開竅他心裡到底也為沈徹開心。
可這心眼比針尖還小的男人,臨走之前將衛彬綁了丟去了青倌,堂堂忠國公府的世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騎在身上作樂!
一石激起千層浪,而始作俑者早已失了蹤影,跑去江南尋他的夢中山水了!
真真是個混帳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