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的書庫是允許教師和研究生進入的,當然,是自己的教師和研究生。
對於習慣了網絡,習慣了開放式書庫的後世學生們來說,他們每次去圖書館,都等於去了書庫,事實上,比書庫還好,因為書庫里的書擺的密密麻麻,書櫃間距往往只容一人通過,有些還要登梯子才能取到,室內昏暗而氣味濃重,而開放式書庫卻考慮到了就地閱讀的便利,室內往往明亮而舒適,有合適的桌椅和寬敞的空間。
但在1984年,開放式書庫還只是期刊中的一段話,最多只在討論外國月亮的雜誌里,放一張照片,引人羨慕。
這時候,進入書庫是足以令人得意的一件事。
如果翻閱後人的回憶錄,曾經的北大研究生,十個里總有一兩個,會將研究生能夠進入書庫的往事拿出來,以示自己與本科生的區別。
同樣的,對於習慣了開放式書庫的楊銳來說,他寧願在北京飯店請客,成為偉大的圖書管理員並承擔義務,也希望進入書庫。
與在索引室里看卡片相比,進入書庫像是方便了兩萬倍似的。
可以想像一下,在索引室里看書,要先從浩如煙海的索引中找到想要的索引卡,再填寫借書單,遞給收單老師,等收單老師集齊xx張,再轉交給書庫,再等書庫找到書,送書過來,然後領回書——運氣好的話,這個過程要花費20分鐘,接著翻開書一看,丫的!不是我想要的那本。
如果不是悠閒的看什麼書都行的傢伙,到這個時候,已經開始想死了。
重複上面的過程,再等好運的20分鐘,或者不好運的40分鐘,拿到第二本書。再翻開一看,什麼!還不是我想要的那本?
可以死了嗎?可以了嗎?
還有機會,可以再重複一遍?開玩笑,一個人只能借兩本書的,請先還書。
如此再來一次大周天循環,就算不想死的人,也該累的半死了。
書庫本身不是設計來做閱覽室的,因此,能夠進入書庫的特權也就很是稀少,同一時間,書庫里往往只有兩三個人,這其實也是書庫比較舒服的承載量了。
楊銳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裡遇到李鑫,而且連累書庫掛上「管理鬆懈」的牌子。
「我是書庫的管理員,當然能進入書庫。」楊銳為自己的學生職務辯解了一次,旋即又問:「你怎麼能進書庫了?」
「這不用告訴你吧。」李鑫表情一變,頗有些不屑的仰頭看了楊銳一眼。他讀完博士已經三十有加,心理上就比楊銳有優勢。
「我是書庫的管理員來著。」楊銳微微一笑,俯視李鑫,又道:「管理書庫,算是我的分內事。」
二人的高度差,讓李鑫頗有些不舒服,腦筋一轉,道:「整理書庫才是你的分內事吧。」
楊銳的氣勢頓時一滯。他是學生義工,雖然用糖衣炮彈腐蝕了偉大的圖書管理員,於是只享受權利,不承擔義務,但學生義工終究是學生義工,他的職責還真的是整理書庫。
「看來,李博士以前也是常泡圖書館啊,不過,你東華大學的博士生,按說不能進我們北大的圖書館吧。」楊銳喘了一句,算是把話帶了過去。
李鑫的眼角抽了抽,道:「你不用拿話擠兌我,弄不好,咱們還真能做同學。」
「什麼意思?」
李鑫未答,卻道:「行了,你好好整理書庫吧,讓我先過去。」
兩人狹路相逢,都擋著對方的路呢。
楊銳遲疑了一下,還是把地方給讓了出來,總得講究一點紳士風度吧。
李鑫與楊銳擦身而過,又是奇怪的回眸一笑,自去前方找書去了。
楊銳憑著記憶想了一下,猜他是在化學門類找東西。
李鑫是華東紡織工學院畢業的,學的多半是輕工業,在化學門類找資料也很正常。
楊銳暗忖,如果自己新入職中絲總公司,估計也會用一篇論文打開局面,這是將自己和其他新員工區分開的最好方式。不是每個大學生畢業了以後,都有能力和水平寫出論文的,而不論領導是不是大老粗,是否能明白博士生的意義,一篇論文至少能說明點什麼……
轉瞬,楊銳又突然回想起來,李鑫這傢伙好像不是博士生!
楊銳站在書櫃前面,重新就當時的場景回憶了一遍,忽然明白李鑫的態度為何如此奇怪。
因為他自己記錯了。
李鑫是華東紡織工學院的碩士研究生畢業,並非博士生,只是準備考取在職博士。
而楊銳開口就叫「李博士」,怕是當場就將人給得罪了。
「得罪就得罪了,不過,這位估計是要考北大的博士生?」楊銳想到李鑫說的,不用拿話擠兌,弄不好兩人就是同學,不由的皺皺眉頭。
最麻煩的就是玻璃心的高材生了。
古代人最喜歡的才子故事,就是一群玻璃心的高材生折騰人的故事。
一會的功夫,李鑫也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
楊銳搖搖頭,卻是很快將其拋之腦後了。
找到想要的幾本書,楊銳出門在管理員處登記,準備拿去期刊閱覽室閱讀。
管理員有一個專門的筆記本,用來記錄非正常借閱的書籍,免得遇到有人不歸還的情況。
楊銳在他記錄以後簽名,點點頭就走。
沒走遠,身後就有人「楊銳,楊銳」的叫了起來。
「李……鑫?」楊銳看他從樓梯上下來,再次皺眉。
「楊銳,你過來,給你安排點任務。」李鑫身邊站著位年紀相仿佛的老師,瞅了楊銳一眼,招了招手。
楊銳疑惑的走了過去。
「這邊的舊書庫很久沒人打掃了,你是新生是吧?來把書庫打掃一遍,所有的書都要搬起來,挪開位置,擦乾淨書架,撣乾淨書上的灰,再放回去,爭取在一周內完成……」對方一邊說,一邊拿出串繫著紅繩的鑰匙,打開跟前的一個雙扇門。
門內,大約有兩個教室大小的地方,放滿了書架,書架與書架之間,幾乎只容一人側身通過,堆到了頂的書籍,怕是不止萬冊。
這麼多書,全部取下來再放回去,想想也知道是多麼巨大的工程。
楊銳臉色微變:「為什麼讓我做這個?」
「每年有新生來,都要清洗和整理書籍的,你和其他學生都要做。」李鑫後面的男人笑了一聲,將鑰匙丟給了楊銳。
李鑫咳嗽一聲,用隱含的炫耀道:「這位是孟亮孟老師,在圖書館工作的學生,都歸他管。」
「你們認識的?」楊銳用手顛了顛手裡繫著紅繩鑰匙,問:「有必要嗎?」
心裡,楊銳暗嘆一聲:果然是個玻璃心。
李鑫呵呵一笑,道:「舉手之勞而已。」
言下之意,他就是隨手坑楊銳一下,大概也是隨意的報復「李博士」的稱呼,至於是否有景語蘭的因素,怕是李鑫自己也說不清楚。
另一方面,李鑫覺得也能就此證明一下自己的關係人脈,別看楊銳是北大學生,我是華東紡織工學院的,但咱的研究生,就是比你先本科生強。
只不過,他隨手一坑,就有可能浪費楊銳一個星期的時間。
孟亮咳嗽一聲,道:「別說那麼多了,楊銳,你打掃書庫要保質保量,按時完成,做完以後,我會告知你的班主任,學期末算在德育勞動里,現在就開始吧。」
楊銳啞然。他都不知道自己還有班主任,或者學校還有德育勞動這種事。
看著又大又髒的書庫,滿臉鬱悶的楊銳,李鑫幾乎笑破了肚子,連日來的陰鬱似乎也消散了不少。而在表面上,他仍然看起來平靜儒雅。
鐺!
一串繫著紅繩的鑰匙意料之外的掉落在地。
已轉身的孟亮回過頭來,只看到顫巍巍的紅繩,以及楊銳的背影。
「成何體統!」孟亮氣的鼻毛都吹起來了。
李鑫見慣了學校里的乖孩子,也沒料到楊銳直接就走了,想到自己適才的笑容,一股子不爽淤在了腸胃間。
「不能就這麼算了。」楊銳出了圖書館的大門,同樣覺得伐開心,腦袋裡有無數個想法蜂擁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