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戛然而止。

  愣了幾秒鐘，才拿起擱置在桌面上的老花鏡，戴上之後，這才仔仔細細的瀏覽這篇情真意切的申請書。

  呼——

  他看完辭職申請書之後，緩緩地把紙張鋪在了桌面上，褶皺的手掌把摺疊的邊角捋平，摘下鼻樑上的老花鏡。

  低頭沉默了許久，捋順了心中的情緒，他才抬起頭，語氣沙啞道：「你來公司一年有餘，已經是破格提拔為小組組長，今年更是再一次破格提拔為部門部長。我作為公司的一把手，自認為是沒有虧待公司的員工，該有的福利從未剋扣。你呢，更是成為公司，乃至集團總公司的重點培養對象！你現在居然跟我提出辭職，你這樣做，對得起公司、集團對你的培養嗎？」

  「周總，我辭職，完全跟公司沒有關係。過去這一年，公司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同事們也都對我非常關心愛護，領導們也是和藹可親平易近人。說實話，跟大家都是有感情的，想到要離開，我的內心其實也很傷感。」

  不管如何，李唐看著面前這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內心還是非常尊老愛幼的，「我辭職，完全是因為個人的原因……」

  「個人什麼原因？」周天琦質問。

  「我認為我不太適合在體制內繼續幹下去了。」

  「你還年輕，你認為你自己不合適，你又認為自己幹什麼合適呢？」

  周天琦一副怒其不爭的氣憤表情，「你什麼都不懂，你根本就不懂的珍惜眼前的機會！」

  「我懂！」李唐言語堅定，態度決絕。

  「你懂個屁！」

  周天琦忍不住罵了出來，指著敞開的大門，大聲的吶喊：「外面多少人想要加入我們武礦集團，他們連門檻都沒資格踏進來！每天都有人削尖了腦袋想要擠進來，托關係，送大禮，就為了一份穩定的工作！能夠加入武礦集團，是多麼幸運和榮耀的事情！你看看外面那麼多同事，那麼努力地工作，苦熬多少年，還等不來一次升遷的機會！」

  「周總……」

  「你已經很幸運了，你獲得的已經夠多了，但是你還不知足！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遙不可及的東西！你不懂得珍惜，你只想著更加遠大的完全不切實際的夢想！」

  「周總，我心裡其實很感激。我做出今天的決定，絕不是一時衝動，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不！你根本就不懂！你對自己根本不了解，也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有多麼的殘酷！」

  「周總！」

  李唐突然拔高了音量，打斷了周天琦高亢的聲音，直面著周天琦的憤怒眼神，「我知道我突然離開，會對不起領導們的栽培，也對不起同事們的愛護。但我真的已經考慮清楚了，這就是我最後的決定。」

  周天琦盯著李唐看了半晌，激動的情緒逐漸冷卻下來，嘴唇卻仍緊緊地抿著，表明他現仍是多麼的難以釋懷。

  這一份辭職申請，真真正正徹徹底底打亂了他的陣腳。

  他面對過許許多多辭職申請，卻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的心情複雜和激動。

  他把申請書緊緊地壓在了桌面上，沙啞道：「我不會簽字同意。」

  他心裡太清楚了。

  面前這個年輕人，不只是一個普通的部門小組組長，也不是部門部長。

  這個年輕人的未來在更高的舞台，本該如此。

  這是許多上層大人物為他設計的進步路線。

  就連牛福，以及武礦集團的上級領導，都對這個年輕人關愛有加，多次親自過問。

  在這個節骨眼兒，如果他真的簽字讓李唐離開武礦集團，那麼，周天琦知道自己恐怕真的要落上了一個真小人的名聲，刻意對付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多么小的度量，才能容不下這樣一個有經緯之才的年輕人？

  或許李唐根本就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氣憤，甚至於情緒失去了控制，大聲的咆哮了起來。

  或許這個年輕人會認為，他真的是一個惜才的人，只是單純的因為他的辭職而氣憤。

  每一件事情背後，哪裡是簡單的感情關係，總會有各種錯綜複雜的牽連。

  假如李唐早幾天跟他提出辭職申請，興許，他就不會像剛才那樣，如此失態。

  李唐內心確實是認為周天琦本著惜才的心態，捨不得他離開，所以才那麼生氣的咆哮。

  所以，他一點都不敢反駁，甚至內心還有一絲愧疚，感覺確實對不起領導們的栽培，讓領導們失望了。

  「周總，我跟公司的合同其實已經到期了，去年我簽的是一年的合同。」

  在走出去之前，他嘆了口氣，「對不起。」

  走到總經理辦公室門口，猛然發現，走廊裡面，每一個辦公室的門口，都有人探出頭，靜靜地觀望。

  他們都聽到了周天琦的咆哮聲，因為聲音真的很大。

  公司成立以來，他們從未見過周天琦如此憤怒的情況。

  他們看到李唐從總經理辦公室走出來，一個個都在低聲議論，胡亂猜測。

  到底什麼原因，惹得總經理如此憤怒？

  「李唐！」

  秦建設的辦公室就在總經理辦公室的隔壁，也聽到了周天琦大聲的咆哮聲，只是樓道聲音迴蕩，聽不清具體的內容，也沒好意思走出來圍觀，畢竟要注意形象。

  看到李唐從門口路過，連忙喊了一聲。

  「秦總。」李唐站在門口朝裡邊打了聲招呼。

  「什麼情況？」秦建設知道李唐剛從總經理辦公室走出來。

  「沒事。」

  李唐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然後碰到了倚著辦公室門框觀望的楊雪萍，點了點頭，擦肩而過。

  ……

  監事會基本上調查清楚了周天琦舉報事件的來龍去脈。

  還有一些細節，需要當事人補充和證實。

  徐澤學約談了秦建設和李唐。

  約談地點在集團總公司的小會議室。

  秦建設喊上了李唐，沒有坐電梯，順著樓梯走了上去。

  「例行談話？」李唐不知道監事會為什麼會突然找自己談話。

  之前聽公司同事聊起過，之前監事會有隨機選擇一些職工進行談話，也就是簡單的問幾個問題。

  秦建設卻是面色凝重，憂心忡忡。

  監事會這段時間以來展開的調查，雖然已經是儘可能低調，但是這麼大的事情，早已經引起了整個集團的震動。

  作為礦冶系的中堅力量，他不可能不知道這個消息，甚至了解了一部分的調查結果。

  看著李唐輕快的腳步，他不知該如何開口解釋。

  之前著急忙慌把李唐從建安省喊回來，想要跟他說明這個事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跟周總吵起來了？」他問道。

  「也不算吵起來吧，只能說意見不一致。」李唐是這麼認為的。

  「周總其實很少這麼激動的。」

  秦建設不相信只是簡單地意見不合，「周總跟你聊什麼了？」

  他以為周天琦跟李唐聊起了監事會調查的事情。

  大家都知道有人多嘴跟監事會舉報了一些黑幕，但是直到目前為止，檢舉人是誰，還沒有定論。

  不過，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

  誰會幹出這樣的事情呢？

  其實答案的範圍，並不寬廣。

  「我要走了。」

  那天從總經理辦公室出來，李唐沒有立即跟秦建設坦白這個事情，因為聽了周天琦的一通咆哮聲，他也覺得自己的決定是不是太魯莽了？

  回去之後，他捫心自問，然後發現這就是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所以，他現在跟秦建設說了出來。

  按理說，這個事情，他應該先跟秦建設商量，然後再做決定。

  可是，在內心深處，對於他來說，在整個武礦勘查公司，對他幫助最大的，就是秦建設。

  對於離開，最該說對不起的，不是周天琦，而是秦建設。

  「去哪裡？」秦建設沒反應過來，也沒往李唐辭職的方向去考慮。

  「我要離開公司，離開武礦集團了。」李唐直言。

  勤建設當場愣住，邁上台階的腳步也戛然而止，整個人一動不動，仿佛空間凝固了。

  他的眼睛，一直詫異的望著李唐，一眨不眨。

  「走吧，約談時間馬上要到了。」

  李唐回頭看到秦建設站在原地，也沒有過多的解釋，繼續往前走。

  秦建設反應過來，然後低頭繼續走上台階，沉默著，卻沒有說話。

  但是，有時候，沉默之下的情緒，比大聲咆哮，更加有感染力。

  離別之際，李唐竟也有些酸楚，也有些不舍。

  眼看就要到達頂樓，秦建設忽然喊道：「李唐，你等等！」

  「怎麼了？」李唐轉身看了一眼身後。

  「原來你已經知道監事會調查的事情。」

  秦建設思前想後，逐漸捋清了一些事情，「你跟周天琦在辦公室裡面大吵，現在又提出要離開公司……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在咱們這種單位，總免不了各種爭鬥，也會有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但是，你聽我的，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一會兒監事會找你談話，不該說的，你就不要多說，儘量少說話。」

  「調查什麼？」李唐滿腦子迷糊。

  「我年輕的時候，受人冤枉，受人誣陷，會很容易氣血上涌，然後做一些衝動的事情。」

  秦建設走了上來，拍了拍李唐的肩膀，「你要是真的衝動了，就真的正中別人的下懷。遇事首先要冷靜，而不是意氣用事。辭職，離開，那是懦弱的表現！」

  說罷，他擦肩從李唐的身邊經過，走了上去。

  看著秦建設的背影，仔細回味著他剛才的一番話，李唐不知為何，從中體會到了一絲悲壯，以及慷慨激昂的英勇氣質。

  什麼跟什麼？

  他撓了撓頭，總感覺秦建設話裡有話，可就是聽不懂，猜謎語似的。

  思前想後，怎麼也想不明白。

  乾脆走了上去，來到了集團總公司的小會議室，大門敞開，監事會的人已經坐在裡面。

  「李唐，你先進來。」一名監事出來喊了一聲。

  秦建設一愣，還以為自己先到就先談話，不過誰先誰後也差不多，便拍了拍李唐的肩膀，低聲叮囑：「少說話！」

  李唐點點頭，上刑場似的，走進了氣氛凝重的小會議室。

  門關上，咔嚓一聲上鎖，仿佛令簽落地的聲音，行刑刀即將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