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聰明,很善於觀察。」
楊姓男子說道:「我以前也在證券公司幹過,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了,那時候,華信證券還沒有成立,國內的金融市場一片荒蕪,規則和法律也不健全,大家在黑暗中摸索,興奮而又忐忑。」
想起那一片時光,楊姓男子臉上,流露出燦爛的笑容。
「那時候,還沒有網絡電子交易,大家一起擠在交易大廳里,將所買的證券數量和價格,用手寫的形式,報給營業部,從而下單到證券交易中心。」
蘇越認真地聽著,眼前浮現出他所說的那個年代模樣。
那是國內金融萌芽的時代,一切的東西,都是新興的,有人反對,有人擁簇,投資者們在規則並不健全的市場中交易,懷著致富的夢想,或激動、或忐忑,充滿了無數希望。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蘇越都未曾經歷過那個時代。
但那幅年代的圖景,那些沉睡在國內金融歷史中重大事件,通過一些信息和文件,他是了解過的。
也知道國內金融市場,一步步走來的曲折和不易。
「楊前輩,你能從國內金融的蠻荒時代,一直堅持到現在,恐怕很不容易吧?」蘇越看了眼他空蕩蕩的衣袖,感嘆道。
「前輩這兩字,我可當不起,你還是叫我楊先生吧,或者直呼我的名字,楊立國。」注意到蘇越的目光,楊立國淡淡地笑了笑,「能堅持到現在,我也沒想到,也許心裡終究是有一股執念吧,執著於對與錯,執著於想要從市場中,獲得一些什麼。」
「執念……」
蘇越喃喃著這兩個字,心中暗道:「歷經十年,還能在這個市場中的人,多少都有些執念吧,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你很想知道我這條手臂,是怎麼斷的吧?」
楊立國看著蘇越的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沉聲道:「確實是償還不起債務,被人卸掉的,那時候……這種事,很平常。」
「在那之後,妻子跟我離了婚,帶著女兒遠走了。」
「那時候,我心灰意冷,恨不得一死了之,所以對於她們母女的離開,也沒有挽留,只是恨自己沒有能力。」
蘇越能想到。
在那樣的絕境下,人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執念,才會選擇繼續活下去。
「前輩,您不是沒有能力,您只是太相信自己,孤注一擲,賭上了一切。」蘇越明亮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緩緩說出那個時間點,「327國債事件,您參與了吧?也是因此,才造成了後面那麼坎坷的人生。」
經歷過國內金融蠻荒時代的人,不可能沒經歷過那次事件。
而楊立國敢借高利貸,則證明他對於資金投入的地方,有絕對的自信能夠獲取暴利,徹底改變自己家庭的生活條件。
九十年代中期,符合這個條件的,能夠改寫許多人一生命運的。
也就只有327國債事件。
那是國內金融的至暗時刻,也是許多人一夜暴富、或者傾家蕩產的人生轉折點,是國內金融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
「你……也知道327國債事件?」
楊立國有些吃驚,但旋即想了想,又釋然了:「書沒少讀,人又聰明,心思活絡,觀察仔細,難怪你在金融市場交易上,有那麼高的天賦。只是這一行很吃經驗,歷史雖然不會重複,但卻會十分相似。」
「你雖然查了資料,知道那一天發生了什麼。」
「可沒有親眼所見,沒有真正在那個時候,踏進交易大廳,你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天,有多麼瘋狂。」
「許多人的一生,也就在那一天改變了。」
「參與做空的人,白天還以為自己能夠名車、美女,結果到了晚上十點,才知道自己已經傾家蕩產,身無分文。」
「您怨嗎?」蘇越沉聲問。
「自己的選擇,有什麼可怨的呢?」楊立國淡淡地回道,「再來一次,我想……面對那樣的機會,我還是會全力做空的吧!」
蘇越輕嘆了一聲,沒說話。
在那個時間節點,從市場分析上來說,做空是對的,但奈何……規則不健全呢?
「小蘇,你找我什麼事,現在可以說了吧?」楊立國認真地盯著蘇越,「我知道你不是好奇我的人生經歷,才找的我。」
「我是想請前輩出山!」
蘇越真誠地說道:「我想成立一家基金公司,專門做金融投資,不是騙錢的那種,是想實實在在地在這市場中,走出一條路來。」
「哦。」楊立國淡淡地應了一聲,興趣不大。
蘇越的年紀太小了,縱然金融交易的天賦很高,可沒有經驗,失敗也是大概率的。
其實,他也不怕失敗,畢竟他的整個人生,已經很失敗了,他只是怕懷著希望的時候,又失去希望罷了。
他有時候想,自己就這麼頹廢的過一生,也挺好。
守著自己『日用百貨』生意那一畝三分地,不愁吃、不愁穿,就這麼逐漸老去、死去。
以前的那些遺憾、那些不甘,已經在十年的歲月中,磨滅得差不多了,就算還有一些,也被他深深地埋進了心裡。
妻子、女兒,以前想,拼了命的想,可沒用。
找不到人。
而且,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呢?
如今,他已經不想這些事了,只想過一天,算一天,之所以還去華信證券,只是因為習慣,因為一生的命運,都牽連在了那裡面。
「您不想重新證明自己嗎?」蘇越看著他問,「你當年的選擇是對的,只是因為某些原因,最終結果被改寫了而已,那些被金融市場剝奪的一切,您真的不想拿回來嗎?不管是金錢、還是對你傷心失望、背你而去的女兒、妻子。」
「不想。」楊立國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該經歷的,我都已經經歷過了。」
「可您的眼睛,欺騙了您。」蘇越雙目如炬,「我從前輩的眼睛裡,看到了不甘和那團經過了十年,依然不滅的執念之火。」
楊立國渾身巨震,握著咖啡杯子的手,微微有些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