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那女兒已經學了個囫圇,兩件小事兒就能夠證明。
第一件是周至小時候流口水,老媽沒當事兒,這侄女兒來家裡看外婆,拿了一段石斛給小周至泡水喝,一下就治好了。
還有一件就是周至稍大以後,長了嚴重的痱子,後來發展到皮膚潰爛,老媽趕緊去找這侄女兒開藥。
侄女說啥藥都不用開,讓么叔帶著周至去長江學游泳去。
記住是長江啊,不能是紅水河。
長江水冰冷,老爸教周至遊了一個星期,果然就好了。
而且每到夏天,小周至還要纏著老爸下河游泳,痱子打那以後,再也沒有發過。
不過小時候每次周至去看病都很尷尬,因為他得管人家四五十的人叫「姐」。
如今這女兒也成了縣人民醫院中醫部的副主任,四表舅的兒子都在國外,平時反倒是女兒照顧得多。
四表舅家非常漂亮,是個獨立的小院兒,清幽雅靜,院子裡的牆上,開滿了蘭花。
和余老爺子家裡不一樣,蘭花沒有放在地上,用的也不是泥土而是蒸過的松針松皮腐殖土,用的都是煤砂盆,很輕,可以掛在靠牆的木架上。
奇怪了,這樣的種植方法,蘭花比余老爺子的開的還好,還不占空間。
這個小院,和養花養魚的習慣愛好,是四舅媽中風之後才有的。
舅媽是人民教師,退休後不久就中風癱瘓,於是四表舅便買下了這個小院兒,將小院收拾起來,種花,養魚,沒事兒就把舅媽抱出來曬太陽,看院子,讀書給她聽。
就這樣照顧了二十年,四舅媽的身體和心理都沒出毛病,這就不是一般男人能夠做得到的了。
也就仗著四表舅獵戶出身身體好,打魚摸蝦種花本領一流,家裡河蝦黃辣丁常年不斷,城裡好些文友經常上門,求告些書法印章花卉蘭苗,加上是解放前的老幹部,工齡超級長,退休工資很高,這才能讓四舅媽享得到這個福。
當然,周至認為最關鍵最重要的,是四表舅當年身邊有個拖累,別的女孩子避之唯恐不及,害怕嫁過來就給別人的女兒當媽;
而表舅媽卻通過此事,一眼看中了四表舅的人品,義無反顧,也要堅決和他走到一起。
一飲一啄,後果前因,這中間的緣法,卻也是神妙不可言。
這個小院不大,院子有一百來個平方,一堂兩偏兩耳房的格局。
堂屋現在變成了四表舅的創作室和接待室,兩間偏房一間主臥一間客臥,兩個耳房一間儲藏室一間廚衛。
在如今的夾川,類似的院子大多破敗,人們只想要搬進樓房,四表舅這裡下了大心思改造的,就算是夾川了不得的好獨院兒了。
小院門口貼著一副對聯,寫的是「碧月序今古,丹春歸去來」。
「這對聯絕了!字也好!」老爸看著對聯就忍不住開夸。
小院裡邊就傳出哈哈大笑:「遠江可不興這樣啊,哪有上別人家裡,第一句先夸自家兒子的!」
老爸愣住了,扭頭看向周至:「你寫的?」
周至心裡默默嘀咕著:「好好開著個聯攤,還遇到找上門來踢館的,非得整個拗句出來讓我救,廢了我不少腦子。」
四表舅已經站到了門口,滿頭銀髮精神矍鑠:「長江後浪推前浪,遠江,救拗這活,整不懂了吧?」
老爸趕緊說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四哥你給我講講。」
四表舅笑道:「這是五言裡邊一種非常特殊的用法,稱為對句救拗。」
「我的上聯是故意安排出來為難這小子的,碧月序今古,『序今古』三個字兩仄夾一平,犯了個毛病,稱為孤平。」
「怎麼辦呢?下句就得相救,以保證氣韻的順暢。」
「所以下句的第三個字『歸』,本來是應該用仄聲字的,現在就得改用平聲字,來救上一句的的『序』。」
「在古代詩歌裡邊,這一招有個雅稱,叫做『錦鯉翻波』。」
「錦鯉翻波,那是創作過程中的不得已而為之。水無可平,方才成波。」
周至一肚子的沒好氣:「明明把『序』字改作一個平聲字就行,四表舅你就是故意的,這不叫錦鯉翻波,這叫興風作浪!」
「哈哈哈哈……」四表舅壓根不理周至的抱怨,繼續跟老爸解釋:「這個是第一個難度,接下來就是第二個難度,『今古』互為反義詞,這又叫『聯內自對』。」
「而這兩個字合起來,剛好說盡句眼『序』那個動詞的範圍狀態,這就是三難。」
「所以你必須找到平仄平三個字,同樣的,後兩字也要能自對,且合起來還得說盡前一個動詞的範圍狀態,同時內容還要符合新春的主題,那這對聯你才算對上。」
「所有要求加一起,就不是一般的考驗水平了。」
「你當時怎麼想到的?」老爸驚訝地看著周至,這對聯第一眼就覺得好,等到一通道理聽下來,才知道原來這麼難。
周至乾脆裝沒有聽到,都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遠江又在說外行話了,這叫靈機觸動,信手拈來。」
四表舅笑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看似撿現成,但這其實是人家小周至攢了十年的古文底子,小試牛刀而已。」
「就拿對『碧月』用的『丹春』二字,一般人就很難想到。因為這個典故只在極少數詩歌里出現過。」
「除了文天祥的『萬金結遊俠,千金買歌舞。丹春映第宅,從者塞衢路』。剩下我記得的就還有一首『丹春幻象神仙遠,自是清奇夢亦神』。」
「北門口市場,可不是『塞衢路』,寫對聯,可不是為了『映第宅』?!這叫善用典故。」
「實打實的講,就算讓古漢語專業本科、碩士到現場來,也不一定能如周至般做得如此工整巧妙。哈哈哈哈……」
老爸徹底都傻了,家裡的確有《文天祥詩集》,可自己就連《正氣歌》都背不全。
「四表舅,家裡同意我下學期轉文科了!」
「你小子!又投機取巧!」四表舅罵了周至一句,把上了輪椅,對外婆說道:「三嬸你來得可稀罕,我推你逛逛我這小院!包你喜歡!」
外婆笑眯眯地道:「老四跟乖孫才是做正經學問的,看你們聊天,三嬸就是聽不懂,心裡也高興。」
說完才看到老爸也在旁邊,趕緊找補一句:「遠江也算。」
這下輪到老爸有點尷尬的抓腳趾了。
媽你還不如不找補,別拉我,這方面我真不能算!
還有,什麼叫他們才是做正經學問的?
四表舅院子裡蘭香脈脈,這裡看看金魚,賞賞花,頓時讓人忘盡俗氣。
舅媽也在院子裡,輪椅上墊著一張豹皮,腿上搭著一張不知道什麼動物的皮張,眼裡都快落下淚來:「三嬸,行動不便,好久沒看到你老人家了。」
「別哭別哭啊……」外婆趕緊伸手安慰道:「這不還是見到了嗎?看你這精氣神都挺好,我也放心了。」
「這麼多年也是帶累了秀城,換做別的男人,三嬸,我怕是早不在了。」
「那也是你的本事兒,會挑男人!大過年的不准掉豆子啊!」
麼房出老輩兒,論年紀外婆比四表舅也大不了多少,和舅媽論輩分在嬸侄媳,論感情是兩姐妹。
留外婆和舅媽在小院兒里單獨聊天,四表舅帶著周至一家到堂屋裡聊天。
周至坐下第一句就是:「四舅媽膝蓋上擋風的那皮子是啥啊?」
「哦,那是猞猁。」
四表舅家裡以前是獵戶,傳下來不少好皮張,小時候周至喜歡來這裡玩,就是這裡有當時其它家裡極難見到的皮張、孔雀羽、野雞翎、豪豬刺。
還有犀角和象牙。
那張大金錢豹子皮,四表舅還拿來嚇唬過小周至,說什麼上面的環是開口的,金錢豹子身上的環開口,說明這豹子吃過人。
周至聳了聳鼻子:「什麼味道這麼香?」
「竹鼠燜黃豆。」四表舅笑道:「你們學校蔣老師送來的。」
夾川中學生物蔣老師,年輕時候沒少跟著四表舅穿山越嶺學打獵,現在夾川中學實驗樓里有兩間老大的標本室,裡面共計一千多件動植物的標本,都是兩個奇人那些年裡收集的。
舅媽中風之後,四表舅才沒有再進山了,改行打魚摸蝦。
大姐在廚房裡忙活,現在也出來和大家打招呼,然後又去廚房了。
老爸見老媽已經坐下,自己只好又站起來:「那我去幫廚。」
四表舅臉上就掛起了微笑。
老媽倒是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對四表舅問道:「四哥,剛剛你說周至換文科是偷奸耍滑,啥意思啊?」
四表舅笑道:「因為以這小子的水平,以後讀個文史類的本科,碩士,那不要太輕鬆。」
「四哥我還是不太明白,你給說清楚啊。」
四表舅有些無奈:「這麼說吧,只要周至能夠進入大學,如果選讀的是古漢語文學,中國古代史之類的方向,那他可就輕鬆了。」
「就算在學校里遊手好閒,四年瘋耍,成績也能夠在班裡排到靠前,學校最後,捏著鼻子也得給他發畢業證!」
「啊?」老媽都嚇著了:「你是說……你是說……肘子他現在,已經是……大學畢業的水平了?」
「只是文科,古代漢語或者古代史兩個方向。」四表舅說道:「而且要先進得去才算!」
「要是跨不過這道門檻,那依舊啥都不是。」
「當然也不是說進去就閒著,還得進行系統化的歸理,不過相比其他同學,已經不要太輕鬆了。」
「哦。」老媽有些怔忪:「可……可就算能夠輕鬆讀出來,又能幹什麼呢?回來教語文?教歷史?」
「回來?為什麼要回來?」四表舅感覺莫名其妙:「難道就不能繼續深造?」
「所謂皓首窮經,一輩子都研究不完。」
「難道就不能讀完本科讀碩士,讀完碩士讀博士?不能讀完博士留校當助教,當講師,當教授?」
「你問問你家這小子,心裡頭打的,是不是這樣的主意?!」
老媽徹底震驚了,難道這就是白米鄉老卦師預言的真相?!
保過這孩子過十六……就不勞你們操心了,他要幹什麼,就由得他自己去干吧……反正最後干成啥樣,會讓你們想都想不到……
「呵呵呵……其實,博物館,檔案館,圖書館,都是正式編制。」周至赧笑道:「媽,所以讀文科不是沒出路,只不過出路的門檻,比讀理科要高那麼一丟丟。」
「不過媽你放心,就算進了大學我也絕不會荒廢瞎混。四表舅說的那些目標,我肯定會努力去夠一夠,夠得到什麼層級,我就努力夠到什麼層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