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碎片

  「如果這些都是南唐澄心堂紙的話……」周至感覺不可思議:「歷朝歷代一千多年的文人墨客都放過了它們?」

  「也很難說不是幾十年前,從敦煌那樣的石窟里找尋出來的。」張老似乎低聲嘀咕了句什麼:「當然也得有運氣,加上識貨的眼力。」

  周至知道張老偷偷嘀咕什麼了,所謂人越老就越小,這就是擺明了吐槽自己找到建元墓室和衝壓當十錢的運氣唄。

  於是淡淡地說道:「張老你要這想,比如那墓石,幸好給我發現,要是換做任何一個人拿去砌豬圈,因為尺寸不合把帶字那邊給敲掉……」

  張老不禁打了一個冷噤。

  「又比如哪家老太太給自家孩子做毽子,那指定得把當十錢磨平,把衝壓特徵給磨掉……」

  「別說了!」張老的眼神露出了害怕的神色:「你是有功之人!」

  哼,還治不了你小老頭!周至暗自得意,這些都是愛文物如性命之人,自己知道如何拿捏他們。

  「不過這箱子裡為何會有這麼多古紙……」徐工覺得有些蹊蹺:「莫非這口箱子之前的擁有者,是咱同行?」

  輕輕四個字說完,工作室里所有人腦子裡如同閃過了一道霹靂——對呀!如果這些古紙是給修繕工作準備的,那麼壓箱底兒的那些東西……

  「開一個!」現在這東西是周至的,只有他敢這麼大氣地開口。

  取出一個黃麻紙包袱,輕輕打開,裡邊是一包破碎的紙片。

  張老已經給大家發放了口罩,不是怕有什麼感染了人,是怕人感染了東西。

  「看,這就是南唐澄心堂紙的法書,在空氣中陳化過的傳世品相。跟我在台北故宮見到的完全一樣。」

  「都小心一點,萬一給氣息吹走一點細屑,搞不好都是損失。」張老變得嚴肅了起來:「大家千萬千萬,小心一點……」

  紙片已經碎的一塌糊塗,四個人一起動手,花了不少時間,才將紙張大致拼接成一個破裂的整體,還有很多邊角小破碎一時半會兒都安不上去。

  但是大致已經能夠看出來了,這是一幅遠比蔡襄《澄心堂紙貼》還要巨大的書法作品。

  猿鳥猶疑畏簡書,風雲常為護儲胥。

  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

  管樂有才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

  他年錦里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餘。

  這是李商隱的著名史論詩《籌筆驛》,是李商隱經過蜀中廣漢籌筆驛時的詠懷諸葛丞相古蹟而作。

  在詩中詩人表達了對諸葛亮的崇敬之情,並為他未能實現統一中國的志願而深感遺憾,同時對懦弱昏庸投降魏國的後主劉禪加以貶斥。

  書法是草書,而且是狂草,筆法奔放超逸到了極致,同時能夠隱隱看出筆畫間那種悲憤和抑鬱之氣,墨意淋漓盡致,讓人觸目驚心。

  「這這……」在這樣奔放狂逸的筆法之前,周至跟個小雞一樣瑟瑟發抖,這怕是自己奮鬥一生都不可能達到的境界:「閏月癸未,晝見太白,感而作醉,乃書於捫虱庵,曼卿。」

  「這曼卿是哪位大佬……」

  「這位姑且待查,不過這位可謂如雷貫耳。」孫老將帶著手套的手指指向書法後面的第一道題跋,那裡也是一道非常漂亮的書法。

  「石曼卿自少以詩酒豪放自得,其氣貌偉然,詩格奇峭,又工於書,筆畫遒勁,體兼顏柳,為世所珍。」

  「余家嘗得南唐後主澄心堂紙,曼卿為余以此紙書其《籌筆驛詩》。」

  「詩,曼卿平生所自愛者,至今藏之,號為三絕,真余家寶也。六月甲子,太子少師歐陽修,復觀於六一居。」

  下面還有一道鈐印,印文是「六一居士」。

  「我想起來了!石曼卿,石延年!《籌筆驛詩》是石延年的書法!」

  「石延年?這名兒好像有點熟了……」費經理開始努力回憶。

  「和劉伶張芝一樣,歷史上出了名的酒鬼。」宋史上的人物周至頗為熟悉,記憶點開得比其餘幾位都快得多:「說石延年是個酒鬼,是因為他不但嗜酒如命,還別出心裁地創造了多種怪誕的飲酒方式。」

  「例如他蓬亂著頭髮,赤著腳還帶著枷鎖飲酒,謂之『囚飲』;他與人在樹上飲酒,叫作『巢飲』;有時用稻麥稈把自己包在裡面,只伸出頭來與人對飲,稱作『鱉飲』;夜晚不點燈,與客摸黑對飲,說是『鬼飲』;飲酒時一會兒跳到樹上,一會兒又跳到地上,說這是『鶴飲』。其飲酒狂放大概如此。」

  費經理一拍手:「是了!歷史上著名的酒瘋子,事兒好記,名兒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這可是咱同道中人啊!」

  周至心底就暗暗翻起白眼,人家石延年也算是大文豪,詩歌得梅堯臣稱讚,書法得歐陽修珍惜,你費經理這就敢比同道中人了?

  呵呵一笑:「『顏筋柳骨』這個說法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其實這個詞最早是專有名詞,特指的就是石延年的書法風格……」

  不過他心裡的疑惑也很大:「如果真是石延年的書法和歐陽修的題跋……那這就太巧了吧?」

  「歐陽修寫到筆記當中大加誇獎的書法作品,竟然還能夠重見天日?會不會……是有人根據歐陽修的筆記,造假啊?」

  「拿南唐澄心堂紙造假?」張老先不服氣了:「有這樣的可能嗎?還有這書法的成就,如果周同學你說的『顏筋柳骨』是歷史記載石延年的書風,那這幅字就是完全符合歷史記載的。」

  「關鍵是歐陽修的書法。」徐工說道:「他的書法有幾幅傳世的。」

  說完將剛剛那個台北故宮出版的畫冊翻了幾下:「這裡,楷書《致端明侍讀尺牘》和行書《灼艾貼》。」

  周至看了一下畫冊,又看了看題跋,再和石延年的草書做了個對比:「無怪歐陽公這麼推崇石延年,這有自吹自擂的嫌疑吧?」

  原來歐陽修的字也是非常的有特色,雋永清秀,一筆不苟,風骨硬朗,但是一看就知道,受顏真卿和歐陽詢的影響非常的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