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光線下,安子善看到父親的面色變了,陰晴不定了好一會兒之後。
只聽安家業幽幽說道:「老二,這畢竟是夢……夢裡才發生的事情,並不是現實,現實是咱們家現在不需要求任何人,生活算不上多好,卻也是村里數得著的。」
說完這些後,安家業沉默了片刻,旋即抬起頭目視著安子善,雙眼眨都不眨,沉聲說著,「老二,爸知道當年的那些事,雖然過去很久了,可那些傷害在你心裡是難以撫平和忘記的。」
「即使人這輩子重新來過,但……若是揪著過往的恩怨不放,又如何去過好往後的日子呢?」
「如果做不到原諒,選擇放下其實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救贖。」
安子善愣住了,痴痴傻傻的看著面目慈祥,雙眼中似乎有一種叫做睿智的光芒透射而出的父親,「即使人這輩子重新來過」這句話在他的耳邊響起,他忽然意識到父親似乎明白了那個夢。
在這個四月初的傍晚,晚霞和落日的餘暉淡淡的映照著兩張模糊的臉,安子善突然間有些恍惚,不認識自己的父親了,這還是前世自己瞭若指掌的父親嗎?
安子善呆愣了好長時間,就這麼望著面容溫和的安家業。
他喃喃著,「但以往者,更說何益!」
這樣的道理幾乎每個人都懂,可又有幾個人能做的到。
迷茫了片刻之後,安子善目光如炷的望著父親悵然道:「爸,在那個夢裡,你並沒有能夠在公路局上班,從坊丘市回來之後,你就一直在建築工地幹著小工。」
「而家裡的菜園也一直是那麼點大,娘每天在菜園忙碌,推著自行車去縣城趕早市,擺攤賣菜。」
「我上大學的時候,在湘水省的星城,離家很遠,有一次沒有生活費了,給你打電話……」
安家業眉頭微動,卻沒有打斷他的話,依然默不作聲的聽著,只是目光中傳遞的信息卻是鼓勵和寵溺。
安子善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給你打電話,但是家裡也沒有錢了,糧食還沒收成,於是你跟大海借錢,在夢裡大海做服裝生意,混的不錯,當時把你數落了一通。」
「他笑話你,現在就借錢,以後再怎麼辦?雖然最後他答應下來了,但是並沒有給我匯錢,就因為這事,你記恨了大海一輩子!」
「因為大海,你怨了三姨一家也半輩子。」
「爸!現在你卻勸我原諒他們,放下,還要幫他們?我……我怎麼看不懂你了?」
「這還是你嗎?」
最後一句話安子善幾乎是吼出來的,眼底泛起淚光,怒睜著雙眼瞪著安家業。
安家業愕然失語,望著安子善有些瘋狂的模樣黯然神傷,臉上慢慢的露出了哀傷之色,他慢慢伸出手輕輕摩挲著安子善的臉頰,語氣哽咽道:「老……二,夢……夢裡你是不是過的很難……」
安子善怔住了,任由眼底的淚水湧出眼眶,順著臉頰肆意流淌,前世無數個夜半他從夢裡驚醒,被各種債務壓的喘不過氣來。
看不到希望的未來和落井下石的善意更是讓他整日沉浸入灰沉沉的世界中,他也曾想像個孩子似的趴在父母的懷裡痛哭,但他不能。
憋那麼久的辛酸和苦楚,被安家業簡單的動作和一句並沒有多麼貼心的詢問捅破。
抹了把眼淚,安子善還是沒有回答安家業的問題,而是喃喃道:「爸,那些都過去了。」
安家業怔了怔,目中閃過一絲痛惜之色,點點頭道:「對,過去了。」
「兒子,你剛才說的那個問題。我想告訴你,這人啊,是會變的!」
「尤其是隨著經歷,社會地位的改變而改變,當然這種改變不是一剎那就會出現的,而是潛移默化的。」
「在你那個夢裡,我一直在建築工地上幹著小工,懷才不遇,最苦最累的活,天天想著怎麼活下去,談生活就太奢侈了,光是活著,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從坊丘回來,我在建築工地上幹活的那段時間,就是這樣的感受,那個時候我對一些人,一些事,充滿了怨氣。」
安子善愣了下,目光微凝,冷聲道:「爸,你說的人是你師父嗎?」
安家業頓住了,師父?
那個人的音容再次浮現在他的面前,從初到坊丘,到灰溜溜的離開,那一幕幕記憶在眼前閃過,好一會兒之後才洒然笑道:「有吧,有,不過,現在都過去了。」
「爸,做錯了就要認錯,就要受到懲罰,如果被傷害的人不去計較,那麼傷害別人的人又怎會知道自己有多麼過分,又怎會知道善惡終有報?」
安子善凝目看著安家業,逐字逐句的說道。
安家業又是一愣,苦笑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可能我現在很珍惜咱們家此時的生活吧,不再想去計較那些讓我糟心的人和事了。」
安子善默然,目露複雜之色的看著父親。
安家業又道:「能夠進入公路局,然後一步步走到現在的位置,我看透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有的是從領導身上學的,有的是從同事身上學的,還有……」
安家業看著面前的兒子笑了,「還有是從你身上學的,你曾經說的一些話,我也明白了很多。」
「總之,老二,人吶,是會變的,就算是同一個人,經歷不同的人生,有不同的際遇,結果也會不同。」
「所以,你問我,在你夢裡我記恨大海一輩子,而現在我卻讓你原諒在你夢裡做錯事的親戚,還要幫他們。」
「這都是因為不同的際遇造成的,其實,如果你夢裡的事情再次發生,我還是會恨、會怨,只是現在並沒有發生,不是嗎?」
「惟有放下那些不快,才能讓自己往前走的更遠。懂了嗎,兒子?」
安子善沉默下來,目光中的執念和猙獰的面色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釋然和放下,他輕輕的抱起安家業的胳膊,兩人繼續往前走著。
「爸,那些姑家裡,你怎麼想的?也要幫一下嗎?」
「嗯……,如果可以的話,就幫一下吧。」
「行,我明白了!」
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商量著在安子善幾個姑和姨所在的村子裡興建蔬菜種植中心的事情。
安家業和張桂雲,按照安子善的要求,在本子上寫下了那些親戚所在的村子名稱和每個親戚的名字。
第二天,安子善沒有返回學校,而是去了教育局,找到了張明教。
「給,這就是你要的名單。」
張明教笑著遞給安子善兩張紙,上面印刷著蓮山縣三百六十五個蔬菜種植中心的名字。
「謝謝,張叔。」
張明教坐在茶几對面,笑著給沙發上的安子善倒了杯茶水,問道:「你爸媽這麼想,我倒是覺得無可厚非,吳玉海能夠在蓮山投資,實話說完全是你的功勞。」
「這種情況下,為親近的人謀取一些好處,誰也無話可說。再說了,嚴格來說,也不算謀取了什麼好處,在這些村子裡建上蔬菜種植中心,受益的是整個村子。」
「也不完全是你那些姑啊,姨的……」
安子善一手握著親戚的名單,一手拿著張明教剛交給他的蔬菜種植中心名單,正在認真核對著,聽到張明教的話後抬起頭來看向對方,咧嘴笑道:「張叔,你說的我也明白,只是有些人啊,我不想幫……」
「前世我們家過的很苦,有些親戚那醜惡的嘴臉讓我恨極,我不找他們的麻煩就不錯了,還要讓我幫他們,實話說我沒那麼寬廣的胸懷。」
張明教愕然,怔了怔才明白原來問題是出在這裡。
他搖頭失笑道:「小善,你說的我明白了。但是,你既然來了,說明被你爸媽說服了是嗎?」
安子善默然的點點頭,面露慨然之色道:「對啊,被我爸說服了。他告訴我,即使人這輩子重新來過,若是揪著過往的恩怨不妨,又如何去過好往後的日子。」
「他還告訴我,如果做不到原諒,選擇放下其實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救贖。」
安子善面露複雜之色,望著對面的張明教嘆聲道:「張叔,那一刻我都呆住了,實在是不敢置信,這些話是從我爸嘴裡說出來的。看來,在公路局的這些日子,對他的改變真的很大。」
張明教目光閃爍之間,臉上露出了驚艷之色,似乎也沒有想到安家業會說出這麼有深度的話。
沉默片刻後,輕笑道:「看來你爸是個智者呢。」
兩人一邊閒聊著,安子善把兩份名單對照完了,眉頭輕輕蹙起,緩緩說道:「張叔,這上面我大姨和二姑、三姑所在的村子不在名單上,是為什麼?」
張明教愣了下,伸手道:「哪幾個村子,給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