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光帝陳福寧以前旅居金陵,安心做一個閒散王爺的時候,心寬體胖,生長得白白胖胖,每逢他笑起來,臉上全是肉褶子,連那兩隻眼睛珠子都能遮住。
北平之亂發生後,他受到眾人慫恿,在金陵登基為帝。此後操心國事,案牘勞形,又沉迷於後宮三千佳麗,動輒雨露均沾,普降甘霖,身形一下子瘦弱了下來。
以至於一些地方官員進宮朝拜時,還擔心自己是不是拜錯人了?
眼前這個臉色烏青的瘦子,真是曾經那個笑容可掬的胖漢忠厚親王?
這幾天,揚光帝陳福寧一直憂心內閣首輔、冀國公周進南下就職一事。
他感覺自己的心情,就像是一個初戀少女,面對冀國公周進這個渣男,既擔心他不來,又擔心他亂來。
周進若是不來,白白地被他騙取了一個一品冀國公頭銜且不說,還擺明了他有割據地方的心思。
其他地方軍頭,如鄂省總督、寧南侯左崑山,豫省巡撫徐仲華,陝州副總兵曹化蛟、晉陽副總兵左爭先、大同府總兵吳月先等人,一個個都有樣學樣,畫地為王,那他陳福寧這個南周天子,豈不是就要名存實亡了?
可若是周進真要南下就職,他可是早就在南北談判時說好了的,要帶領冀國公府侍衛親軍及登萊水師主力進駐金陵。
據說,冀國公府侍衛親軍的人數雖不多,僅有三五千人左右,但其中那八百名隨扈親兵,一個個都是燧發槍好手,裝填彈藥的速度快,開槍射擊的精度准,再每人配備一支預裝好彈藥的短銃,不說以一敵十,但以一抵三,應當還是可以做到的。
周進南下金陵主持朝政,若真像舊朝禮部堂官錢敬文所暗中告發的那樣,這廝早有不臣之心,那他陳福寧豈不是引狼入室,很快就要被他給架空了?
長江水師移駐安慶府城,嚴密監視寧南軍水營動向之後,整個金陵城中,僅有少量從未經歷戰事的禁軍,滿編還不到一萬人。
這都是北平之亂後,陳福寧、陳常寧兄弟倆在江南望族的支持下,臨時招募城外農戶精壯,緊急編練而成,看起來威風凜凜,很是能嚇唬老百姓,但揚光帝陳福寧心中卻異常清楚,這些禁軍都是樣子貨,根本不能和冀國公周進所掌握的那支侍衛親軍相提並論。
忠誠親王陳常寧也反對周進南下金陵。為了此事,他特意從安慶府趕了過來,向揚光帝陳福寧陳述己見。
「周進這廝,嘴上說得好,說是對忠順親王陳西寧忠心耿耿,堅決擁護陳西寧死前那封親王告示。但他實際上,對於大周陳氏皇族,卻根本沒有什麼忠心。要不然,那年北平之亂時,他為何不率領齊魯軍主力上陣廝殺,卻讓周少儒這廝白白地送死?」忠誠親王陳常寧剛一開口說話,就給周進上了一次眼藥。
揚光帝陳福寧疑惑道,「我記得前一陣子,你好像不是這種說法啊?」
忠誠親王陳常寧尷尬地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嘛。先前金陵形勢危厄,寧南軍水營進逼安慶,也只有周進這廝,能鎮住寧南侯左崑山,避免其生出異心。但現在左崑山已經將水營撤回,解除了金陵危局,周進是否南下任職,便沒有那麼重要了。」
忠誠親王陳常寧還說道,「皇兄能在金陵稱帝,固然屬於世人所期待,但江南各大名門望族的支持,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可是周進這廝,還未正式上任,便揚言要打擊腐敗,清查田畝,一體納糧,厘金抽稅,處處都與這些江南望族作對。他要真來到了金陵,入閣主政,到時候周進這廝和江南望族們鬧翻,皇兄究竟打算支持誰呢?」
「這倒是一個大問題。」揚光帝陳福寧沉吟道。
站在當今天子的立場上,他當然覺得冀國公周進的這一系列政策措施,對自己極其有利,能夠廣開財源,發展民生經濟,穩固王朝統治。
但是話說回來,那些江南名門望族,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啊。他們緊密抱團,財力雄厚,輕易就能招募上萬士卒,要不然,他陳福寧手頭這一支禁軍人馬,又從何而來?
難道他陳福寧還能挨家挨戶,親自上門,勸導那些農家精壯應徵入伍不成?離開了江南望族的支持,他陳福寧根本連當皇帝的念頭都不敢有啊。
周進南下就職,擔任內閣首輔之後,要真是和那些江南望族相互攻訐,打生打死,這讓揚光帝陳福寧又如何自處?
不過,揚光帝陳福寧的最大支持者,乃忠靖侯史鼎,連南周朝廷最為精銳的長江水師,也是在忠靖侯史鼎手中編練而成。
為了促使冀國公周進南下就職,忠靖侯史鼎不僅讓出了內閣首輔頭銜,還將長江水師的指揮權,移交到忠誠親王陳常寧手中,他自己更是不辭辛勞,親自北上,接替北直隸行省總督職位。
忠靖侯史鼎是南北談判的最大付出者,是否真要周進南下,揚光帝陳福寧還要聽一聽忠靖侯史鼎大人的意見,這也是他對於史鼎這位國之干城的一份必要尊重。
揚光帝陳福寧卻是不知道,遠在保州的忠靖侯史鼎,眼下已是愁眉苦展,為侄子史道鄰的個人仕途而憂心忡忡。
順天府團練女真營部分士卒所發動的保州兵變,雖然才短短一個晚上時間,但卻導致保州城內被亂兵搶劫者多達數百家,凡金店、銀錢店、蠟鋪、首飾樓、鐘錶鋪、飯店、雜貨鋪以及各行商鋪,十去其九,可見損失慘重。
北直隸行省總督衙門附近一帶旅社更是被劫掠一空。
而這些客居旅社者,大多數都是當年大順軍攻陷保州、北平之前的南逃者,他們原本都屬於世家大族,在保州城內擁有深宅大院,在保州城外擁有大小田莊。
冀國公周進坐鎮保州後,把這些深宅大院、大小田莊,一律按照無主資產充公處理,隨後分發給了冀國公府侍衛親軍及新成立的燕趙軍士卒,以便提振士氣。
大順軍主力一朝覆亡,清軍南下主力又緊接著損失大半,北方形勢初步安穩,要比人們預想中的時間來得更早一些。
這些南逃者得到消息,便又從江南一帶,重又返回保州,向冀國公周進大人索要名下資財。
這是一筆糊塗帳,蓋因保州各級官府,被大順軍攻陷之後,所有官府公文、帳冊、圖表、契書之類,大都毀於戰火之中。
這些南逃者手裡雖有房契、田契,但沒有各級官府的存檔資料作為背書,一時之間,也很難認定真假。
他們本來就很生氣了,如今又遭到了順天府團練女真營部分士卒的搶劫,導致身上不名一文,房契、田契也被人奪走,群情激奮之下,眾人紛紛結伴前往北平,想要向署理順天府尹史道鄰討要一個說法。
他們甚至還公開揚言道,署理順天府尹史道鄰不給他們一個說法,他們就給署理順天府尹史道鄰一個說法。
迫於無奈之下,史道鄰只能宣布北平緊急戒嚴,若得不到順天府衙門的特許,無關人等一律不得進入北平城中。
好在保州兵亂不久,史道鄰作為署理順天府尹,行此險策,別人也無話可說。
只是,北平城中戒嚴個三五天,倒是沒什麼,但也不能一直戒嚴下去,遲早都得給這些受害者一個說法啊。
而且,這件事要是傳到金陵,史道鄰必然難辭其咎。
要知道,順天府團練受其節制,女真營又是其親手創建,如今發生了譁變,禍亂保州市民,真要嚴格問罪起來,揚光帝陳福寧哪怕是將史道鄰給一刀斬了,史家人也無話可說。
即便忠靖侯史鼎簡在帝心,可以向揚光帝陳福寧求情,保下侄子史道鄰的這一條小命,但一個昏聵無能、荼毒地方的負面評價,他定然是跑不脫了,以後在官場上,還怎麼進一步發展呢?
「要不,咱們向冀國公周進大人求情?」史鼎身邊親信建議道。
史鼎猛地一拍大腿,「是啊。冀國公周進坐鎮保州,且其身上所兼任的北直隸行省總督職位,還尚未正式交卸。按理說,保州兵變,也與其有一定關聯。他若是在寫給朝廷的奏摺中,把所有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將這起兵變的責任扛下來,那麼大侄子史道鄰的過錯,可就要小多了。此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策。」
問題是,周進又不是一個傻缺,他憑什麼給史道鄰背鍋?
除非忠靖侯史鼎手中,另有其它籌碼,這樣他才有可能和冀國公周進完成這場政治交易。
史鼎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求到了戶部堂官韓厲大人這裡,央求他居中轉圜。
忠靖侯史鼎甚至還明確言道,「冀國公周進大人若有所求,我史某人無有不允。」
也就是說,只要能將侄子史道鄰保下來,忠靖侯史鼎可以盡全力配合。
韓厲頭一天去了冀國公府,吃了一頓閉門羹,不過等到他第二日再去時,便很快得到了周進的接見。
事後,韓厲勸說忠靖侯世鼎,希望他向揚光帝陳福寧上書,表態支持冀國公周進大人留守北地。
周進想要留守北地?
到了這時候,忠靖侯史鼎才算是明白了一些什麼。
他甚至都隱隱約約之間覺得,女真士卒所發動的這場保州譁變,或許便是出於冀國公周進大人的一手策劃。
這不,保州兵變發生後,冀國公周進便開始裝模作樣地表示,說他自己原本極願南下就任,奈何發生了這樣的不幸事件,北方民眾希望他留守北地,讓他委實難以決定。
而經歷了這場兵變的保州民眾,顯然也是驚悸不已,有士人在《北方周刊》上撰寫時評文章,表示「冀國公周進大人尚未離開北地,便已經鬧得天翻地覆,倘若他真要離去,北方大地恐釀禍亂。」
受到這些士人蠱惑,保州、北平、津州等地,相繼發起了要求周進留守北地的請願遊行,參加者約有數十萬之眾。
從忠靖侯史鼎的內心意願來說,他當然不希望周進留守北地。要不然,周進爵位高,官職大,他真要賴著不走,史鼎這位新任北直隸行省總督,恐怕只能困守衙門,根本不可能接手燕趙軍的指揮權,對於齊魯軍、登萊軍,更加不要指望能夠輕易染指了。
可現在形勢比人強。周進不想走,北方民眾也不願意他走,忠靖侯史鼎在這個時候,若是強逼著他南下,豈不是走到了北方民眾的對立面了嗎?
還不如順水推舟,混一個露水人情,幫助侄子史道鄰脫困。
就這樣,經過慎重考慮,忠靖侯史鼎向揚光帝陳福寧寫了一封奏摺,請求讓周進以內閣首輔身份,留守北地,主持對清軍作戰及聯合圍剿大順軍餘部等事宜。
忠靖侯史鼎在奏摺中言道:
「臣忠靖侯史鼎,誠惶誠恐,頓首百拜。今保州兵亂,局勢動盪,北地安危,懸於一線。臣殫精竭慮,特冒死進言,懇請陛下以社稷為重,委冀國公周進以內閣首輔之職,留守北地。
冀國公周進,實乃國之棟樑,忠勇無雙,睿智超凡。久歷宦海,洞察世事如燭照幽微;才略超拔,籌謀國計若神明在握。素有威望,眾望所歸,一呼百應,能服四海之心。其德高望重,如泰山之巍峨,令人敬仰;其智計深遠,似滄海之浩渺,難以測度。
值此危難之際,若以冀國公為首輔留守北地,必能如定海神針,穩定軍心,鼓舞士氣。其浩然正氣,可鎮四方之邪;其果敢決斷,能破千重之難。當前,清軍洶洶,虎視北疆,大順軍餘部,亦在西北游弋,形勢危如累卵。冀國公深謀遠慮,必能制定出萬全之策,主持對清軍作戰,禦敵於國門之外,保我江山社稷。同時,對於大順軍餘部,亦可採取恩威並施之策,剿撫並用,以除後患。
臣深知此舉事關重大,然北地乃國家之屏障,不可有失。冀國公周進,實乃不二人選,望陛下明鑑,速下決斷。臣不勝惶恐,翹首以盼陛下聖裁。」
這封奏摺送抵金陵以後,當晚就得到了揚光帝陳福寧的硃批,上面僅有一個字:
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