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在海上又漂浮了數十日,等抵達黃海一帶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初春了。
之所以船隊速度這麼慢,一來是因為有許多船員、水手,都是第一次走這條航線,只能慢慢來;二來,船上捎帶了一些松江府出產的珍珠、衣物、布匹、糧食等,在經過登州港時進行發賣,又耽擱了一些時間。
署理登萊巡撫劉為民是周進的老朋友了,兩人曾在德州防禦戰時,有過一次親密合作。
劉為民原任德州知府,因在德州城下斬殺後金貝子多鐸有功,被破格提拔為兵部左侍郎,但他和兵部尚書田沖及薊遼總督王自如有些不對付,屢次發生齟齬。
覺華島慘敗後,朝廷雖然沒有治田沖、王自如等人的罪行,但今上氣急敗壞之下,也削去了幾個兵部官員頭上的烏紗帽,連遼東巡撫、登萊巡撫,也受到此事牽連,被罷職開革。
劉為民自知根基尚淺,鬥不過田沖和王自如這一對哼哈二將,便主動請纓,署理登萊巡撫,迄今已有大半年了。
登萊巡撫秩正四品,這一職位的設立,主要是為了防備後金從海路南下。以王自如兵部堂官的身份,署理登萊巡撫一職,可以說是屈就了。
這次朝廷向地方發布勤王詔書,因劉為民身在登萊,本來就距離京師較近,他曾獲得今上欣賞,又是憑藉抗金有功,這一場仗,無論如何是跑不脫的。
劉為民也比較乾脆,他接到勤王詔書之後,便立即點齊人馬,合計六千餘人,從登州出發,據說目前已進駐津州。
周進心中一笑,想著劉為民這廝也是雞賊,一路上大體沿著海邊走,若是後金軍隊打過來,他大不了躲到船上去,不怕折了本錢。
劉為民臨走前,曾吩咐幕僚說,等松江伯周進來了之後,應儘可能為之提供方便。
幕僚便詢問道,「松江伯這次沿海路北上勤王,不知道在登州港需要停留幾日?有什麼事情是需要在下出面協調的,但說無妨。」
周進便說道,「這次我們從松江海港出發,半路上遇到了海上颶風,原本五千人馬,目前僅剩下了兩千餘人,這損失有點兒太大了。便想著在登州,出售一些剩餘的糧食、衣物,用來招募流民精壯入伍,彌補兵力之不足。」
「這沒有問題,這是一件好事啊。」幕僚驚喜地說道。
遼東發生戰亂之後,大批遼東漢民南逃,有較大一部分人,便是從遼東渡海南下,逃難到登萊二州,數量已高達數萬人。
除個別豪門大戶,身上帶有金銀財寶,在登萊二州登陸後,便很快轉移到其他州府。他們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使奴喚婢,小日子也過得還可以。
但絕大多數南逃的遼東漢民,身無分文,只能靠賣兒鬻女為生。
登萊二州根本養不活這些多出來的人口,目前僅能向他們提供一日兩頓粥食,確保他們勉強餓不死而已。
松江伯周進提出招募流民精壯入伍,幕僚自然是歡迎之至,他巴不得周進將那些胃口最大的流民精壯給挑走,也好減輕登萊二州的糧食供給壓力。
販賣所帶貨物、招募流民精壯一事,自有胡永、沈明、方靖等人負責,周進、陳也俊、衛若蘭、穆濟倫等人,還是把主要精力放在戰場形勢的分析上了。
根據登萊巡撫衙門的消息,黃太吉自德正十七年十一月初入關,迄今在關內活動時間,已長達三個月有餘。
其南面方向一部,最遠已至邢州府境內,嚇得邢州白氏家族倉皇南逃,白家村也在女真騎兵的鐵蹄下,化為一片平地。
要不是擔心和打下洛陽的闖王李鴻基部發生衝突,這部分女真騎兵,怕是都殺入豫省了。
其東南方向一部,最遠至齊魯行省泉城府,雖然迫於種種考慮,後金軍隊沒有全力攻城,但卻在齊魯行省四處劫掠,俘虜精壯丁口數十萬人,目前已開始北返。
黃太吉本人,則親率後金主力,在順天府境內盤桓不去,給北平城中防守造成了極大壓力。
而大周朝的勤王兵馬卻不多。從陝甘行省、三晉行省趕赴京師的兩支人馬,僅有不到兩萬人,且不敢出城野戰,只能龜縮在保州府,對後金主力起到一種有限的牽製作用。
而以署理登萊巡撫劉為民為首的勤王兵馬,包括齊魯行省一部,合計不到一萬人,暫駐津州府,同樣不敢出城作戰。
至於湘省、川省、贛省、兩廣行省的勤王兵馬,還離京師較遠,怕是還得再過兩三個月,才能進入順天府境內。
周進作為南直隸行省的勤王兵馬主將,已經將兵馬帶到了登州港口,純粹從速度上來說,可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也不怕朝廷批評他陽奉陰違,對於勤王一事不積極。
還要他怎麼積極?
按照公開的說法,為了趕路,他最初招募的五千人馬,都有三千人消失在大海波濤深處了,難道這還不夠可歌可泣,這還不夠顯示他的一番拳拳報國之心?
不過,周進此番親自帶兵北上,絕不僅僅是為了免於指責,給朝廷一個交代,他還是想要真心打一仗的。
不打仗的士卒,哪怕訓練再多,那也不過是沒有獠牙的猛獸罷了。看上去嚇人,實際上卻不頂用。
但這一仗,也不能隨便亂打。一則周進手頭兵力不多,滿打滿算,有一定戰鬥力的士卒,不過是從松江守備營、松江府團練和黃浦灘巡檢司所抽調的這兩千人,在登州府臨時招募的流民精壯,在缺少訓練的情況下,只能在一旁舉旗吶喊,並不值得信任。
二則,後金軍隊的活動範圍,橫跨北直隸行省、齊魯行省,周進手頭缺少哨探,打聽不到對方的具體地點和行動軌跡,如果在野外不期而遇,他這兩千人對上女真鐵騎,即便他有一支兩百人編制的燧發槍中隊作為殺手鐧,但現有的槍械水平,尚還抵擋不住對方的千軍萬馬。
連方明、方靖這兩名心腹,也反對倉促出戰。
方明說道,「按照伯爺的意思,這幾天我們招募了兩千多位流民精壯,也給他們配備了棉甲和長矛,但這些人因為長期挨餓,身體非常虛弱,連二十里急行軍也做不到,若是碰到女真鐵騎,只有死路一條。」
方靖則建議說,抗擊後金入侵,是大周朝所有勤王兵馬的首要任務,這個責任不能單獨由松江府來完成。
「我們可以經由海路,趕往津州府,和登萊巡撫劉為民大人這一支人馬進行匯合。他以兵部堂官身份署理登萊巡撫,品級最高,便是津州所有勤王兵馬的總負責人。打不打,壓力都在劉為民大人身上,與伯爺無關。即便打,我方總兵力加起來,有一萬多人,打起來也更有勝算一些。」
方明、方靖的意見,都不太符合周進的心意。不過,這一對兄弟倆,原本都是小戶人家出身,沒有什麼大局意識,能夠思考到戰術這一層面,還算是不錯的了。
周進表揚二人善于思考,還勉勵他們,一定要將新招募的這兩千多名流民精壯訓練好,以便早日將他們送上戰場。
等方明、方靖二人走後,看到松江伯周進滿臉肅穆,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穆濟倫也抓耳搔腮,仔細想了一會兒,這才笑眯眯地湊到周進身前,詢問道,「伯爺是在為勤王一事擔心?」
周進喟然感嘆道,「是啊,咱們興師動眾,集結數千人,從松江海港北上,若是不裝模作樣地打上一仗,對社會各界怕是很難交待啊。」
穆濟倫賠笑道,「那是,那是。想和後金兵馬大打一場,咱們又沒有這個本事,不打一場,又不好交差。」
穆濟倫附和著周進的說法,閒扯了一會兒,隨後他向周進建議道,「要不咱們換一種思路,深入遼東腹地,打一場騷擾戰?」
穆濟倫分析道,「如今,後金入關數路人馬在黃太吉的指揮下,正往順天府境內匯合,意欲攜帶大量財貨、丁口出關,後金另外一支主力,又在錦寧前線和大周朝的兵馬進行對峙,在鎮江那邊,皮島總兵毛振南發起侵襲,同樣吸引了一部分後金人馬,後金腹地怕是已經完全空虛了下來。咱們乘船前往遼東,想必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絞殺數百女真人應當是不難的,若是運氣好,還有機會得到大量財貨。」
周進其實早就打定了這個主意,但因為他在這次行動中,多有借重穆濟倫之意,可他對付的又是穆濟倫的女真同胞,擔心穆濟倫本人心裡會有想法。
眼下既然是穆濟倫主動提及此事,周進便再也沒有什麼擔憂了。
其實,關於這一點,周進完全是多慮了。穆濟倫殺了後金貝子多鐸,後金王室又誅殺了穆濟倫全族老小,雙方可以說是結下了死仇,再也沒有緩和的餘地了。
穆濟倫為什麼不投靠其他人,鐵了心跟著周進廝混,是因為他知道,大周朝的其他官員尚有可能投靠後金,轉頭就將他穆濟倫給出賣了,惟有周進殺了後金貝勒多爾袞,雙方有著血海深仇,再沒有媾和的任何可能啊。
穆濟倫也巴不得多殺一些女真人,向後金大汗黃太吉的心口上扎針。
但周進還是有一些疑慮,「我們這一路殺過去,人馬是夠了,但人生地不熟,能不能找到女真人的村寨還不好說,而且咱們也沒有馬匹,行動緩慢,若是離開岸邊太遠,怕是會被女真騎兵追上,反而遭受到重創啊。」
周進手頭這支人馬缺少馬匹,這確實是一個大問題,但穆濟倫卻對此早有謀劃,他笑道,「我們當然需要揚長避短,遼東腹地原本數十萬漢民,如今經過連年征戰,即便有女真人遷移過來,人數也不會太多,我們哪有這個功夫,長途奔襲數十里,就為了斬殺幾戶牧民?倒還不如攻陷一座沿海城市,然後在這裡圍點打援。」
不能不說,穆濟倫的這個建議確實好,周進手頭僅有一支燧發槍中隊,暫時不具備和大規模女真騎兵進行野戰的能力,但趴在城牆上進行防守,還是可以給對方一個慘痛教訓的。
到了這時候,周進也懶得再和穆濟倫藏著掖著了,他徑直問道,「你是說蓋州?」
蓋州屬於後金交通要衝,又西臨渤海,因海陸通達,商賈雲集,曾被譽為遼東第一重鎮。
後金攻占蓋州後,並未對此進行重點經營,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麼樣,蓋州城內所有人口加起來,幾千人應當是有的,恰好可以讓松江伯周進吃個飽。
穆濟倫則做出肯定道,「我心中所想,正是此地。當年女真諸部進攻蓋州時,我也是其中一員頭目,它沿著海邊而建,咱們船隊的大小船艦,甚至可以抵著蓋州城牆進行發炮,城中守軍根本沒法阻擋。而且我穆濟倫能說女真本部方言,提前帶領一二十條好漢摸進去,等到城中軍民因為炮火轟炸而人心惶惶之際,我便可以帶人奪下一座城門,引領松江主力進城。」
事情商量妥當之後,周進便向署理登萊巡撫劉為民手下幕僚進行辭行,這位幕僚也是實誠人,聽說周進要走,還奉送了一批軍械,包括兩百隻短弓,三千支鐵箭,五百支長矛。
周進趁此機會,又在流民精壯中募集了五百人,湊夠了五千兵額。
那名幕僚感到心中納悶,兵貴精不貴多,松江伯周進招募的這些流民精壯,都沒怎麼經過訓練,純粹是戰場炮灰,也不知道他招募這麼多人做什麼。
他根本不知道,周進也沒指望這些人在初期能發揮什麼作用,當進攻蓋州時,這些人能助陣吶喊、壯大聲勢即可,等到進入蓋州以後,再指導他們走上城牆防守,為燧發槍中隊給敵人發出致命一擊作掩護,就算是完成任務了。
周進對外界給出的公開說法是,他將率領這隻船隊,前往津州,和署理登萊巡撫劉為民進行匯合。
但實際上,他卻星夜兼程,趕在二月中旬就到達了蓋州附近海域。
當穆濟倫率領細作,潛入蓋州城中,並向半空中放出了三個連線燈籠作為信號後,周進名下的這隻船隊,也趁著夜色慢慢抵近蓋州城牆,向蓋州守軍發起了猛烈炮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