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雷大雨小(二)

  三位家主大眼瞪小眼,相互審視了一會兒,突然感覺脊背上的汗毛都差一點兒要豎起來了。

  難道是周進這個狗東西自導自演,故意演了一出苦肉計,就是為了找一個藉口出兵,把他們三家人一鍋端?

  如果是這樣,便不容他們三位家主退縮了。

  以前在松江府城,在陸地上,他們是沒有把握和周進這廝大打一場。一來很有可能打不贏,就穆濟倫帶來的那些女真士卒,都是百戰精銳,除非把他們騙到船上來,不然很難是他們的對手。

  二來,即便是三大家族打贏了,難道他們三大家還敢在松江府扯旗造反不成?事後還不是要退回到海上去?

  但他們現在已經退到了海島上,做起了海貿生意,偶爾武德充沛,打劫過往船隻,那也是為了改善生活,畢竟三大家族數千口人嗷嗷待哺,一個個都等著吃香喝辣哩。

  你周進對此還不滿意,還想要派人過來攻打,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了,真把他們三大家族當成軟柿子捏了不成?

  「打就打,咱們在海上也有過多次戰鬥經歷,誰也不是被嚇大的。」徐輝家主勃然大怒地說道。

  錢寧家主也生氣說,「他安安穩穩地做他的松江知府,替朝廷收稅,咱們在翁洲、岱山一帶做幾筆沒有本錢的買賣,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可松江伯硬要找茬,咱們也確實不能表現得太軟弱了,總得給他一點厲害瞧瞧。」

  既然徐輝家主和錢寧家主都同意打一仗,施耐德家主也不便提出反對,他也覺得這一仗應當打。

  周進這廝不是曾說過嗎,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和平求和平,則和平無。也是得給周進這廝一點顏色看一看了?

  老虎不發威,你當我們三大家族是病貓?

  徐、錢、施三家聯手,總共湊出了大小船隻近五十艘,不過,他們也害怕戰事不利,被松江府團練水營一鍋端,便預留了三艘快船,想著萬一戰敗了,也好方便直系親屬跑路。

  但即便如此,四十多艘船隻組成了一支艦隊,看上去遮天蔽日,人多勢眾,擁有水手、船員三千餘人,大小火炮近三百門,已經算是附近海域最強的一支武裝力量了。

  要不然,他們也不可能打劫過路船隻,屢屢得手了?

  要不是擔心惹怒了朝廷,引得長江水師前來圍剿,就憑附近的錢塘水營和明州水營,各自才十幾艘船隻,大小火炮數量不到八十門,根本就不是松江三大家的對手。

  他周進憑藉新成立的松江府團練水營,最開始天天在黃浦江河道上訓練,稍後才轉移到了松江海港附近的海面上整訓,有沒有形成一定戰鬥力都不知道,他周進就能有把握一定贏?

  說實話,周進其實一點贏的把握都沒有。從船隻數量上來看,他比不過松江三大家族;從有經驗的船員、水手數量來看,他也比不過松江三大家族;從水營士卒的內部配合熟練度來看,也同樣比不過松江三大家族。

  要知道,松江府團練水營內部構成,一是通過本地招募而來,二是從松江周氏家族之中,抽調了一些有經驗的船員、水手,三是徵調了一批桃李書院武備學堂學員,四是布萊爾將那幾首西方蓋倫船和大小火炮出售給他時,所附贈的一些船員、炮手等。

  另外還有周進、馮紫英、韓雪、陸河等人家中,各自出了一二十名家丁,抱著學習的目的進入松江府團練水營。

  就這樣一支雜牌隊伍,哪裡有那麼容易讓他們彼此之間相互信任,配合熟練?

  僅憑藉那幾艘新買的西方蓋倫船,雖然船堅利炮,速度更快,但在沒有完成更高強度的作戰訓練之前,周進肯定不會讓他們去冒這種風險。

  他給帶隊的馮紫英和方昆是這樣叮囑的,「要穩住,千萬不要浪啊。」

  松江府團練水營,在海上晃蕩了好幾天,牛皮吹上天,但一直都在近海一帶轉悠,說是要直撲翁洲、岱山,但總是離目的地有著數十里之遙。

  虧得松江三大家族集結船隊,在翁洲、岱山一帶嚴陣以待,諸位家主連晚上睡覺都不敢卸下身上皮甲,深怕一不留神,就被松江府團練水營給殺過來了?

  結果搞了半天,雷聲大雨點小,周進這廝是想假打?

  想想也應當是這樣,雙方又沒有深仇大恨,誰捨得拿自己的親信部眾去拼命?

  既然如此,事情就好辦了。周進不想真打,松江三大家族也不想真打,但是假打一次,還是可以的。

  據說大周朝許多營中武將,動輒喜歡殺良冒功,周進這廝興辦松江府團練水營,投入了這麼大的成本,也是得給他送一些人頭過去,好讓他在朝廷那裡,立下些許軍功了。

  「狗官就是喜歡撈政績。」徐輝家主笑罵道。他說得很輕鬆,很隨意,都差一點兒要笑出聲來了。

  自從松江開埠通商以後,附近海域來往商船有許多,松江三大家族時不時做一些無本生意,已經劫下了十餘條商船,搶劫到大量財貨不算,手頭還有了一些人質。

  有些人質出身於富裕人家,家中富得流油,可以找他們家人索要大筆錢財,可有些人質出身於普通貧寒人家,本來出海就是給人賣命,掙一份辛苦錢。

  你敢開價數十兩銀子,他們的家人就敢立即向通風報信的人捅刀子,親人是不打算贖回來了,就把這個通風報信的人殺了,也算是為親人報仇了吧。

  又或者說,就算這些人家願意砸鍋賣鐵贖回親人,但他們所籌集的錢財,還不夠松江三大家族派人過去送信的路費,這不是開玩笑嗎?

  以至於松江三大家族,手頭已積攢下來了數百名人質,白白地養活他們不可能,可要是一刀殺了,又覺得可惜,且有傷天和,只好讓他們幫忙打打魚,種種地,簡直是浪費金貴的糧食。

  真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啊。

  現在周進想要人頭,那就把他們這些人質送過去吧。

  三大家族組織了一大一小兩艘船隻,大船上有一兩百人,都是一些註定要被放棄的炮灰,小船上則由三大家族的親信掌控,情況不妙時,便讓大船負責攔阻,小船可以立即開溜。

  就當是打發一條狗,也得給它吃一塊肉不是?周進這廝從松江三大家族這裡擄走了一艘船,解救了上百名人質,還不夠他臭屁的?

  馮紫英在海上待了好幾天,都有些等得沉不住氣了,心想這松江三大家族怎麼這麼不上路,難道硬要他這邊派一個人前去明說不成?

  他不要面子了?

  好在這一天,有一艘大船徑直向松江府團練水營駛來。

  馮紫英派人開了幾炮,讓手下人練習一下準頭,在呼嘯的炮聲中,又命令一艘小船划過去,接收了這艘船隻,便立即下令返航了。

  當天晚上,趁著朦朧的月色,有幾艘船隻悄然離隊,在富有經驗的年老水手的指引下,向著寶島方向駛去。

  而剩下的船隻,則返回水營基地,給諸人帶來了殺潰海盜船隊、繳獲一艘大船的好消息。

  「松江伯這次可真是虧大了。他們出發時,我記得有大小船隻二十餘艘,可等到他們返航時,卻只剩下了十幾艘船隻了。他們這一場仗,怕是吃虧不小啊。」

  松江府團練監軍周太監的宅院之中,一名小宦向周太監稟報導。

  周太監微微笑著,心裡想這就對了,你周進會賺錢,這是你的獨特優勢,但你要還是會練兵,會行兵打仗,宮廷里的那位可就要擔心了。

  還好還好,你周進賺錢是一把好手,但在練兵打仗方面,就有些不夠看了啊。

  松江府團練水營購置了好幾艘西方蓋倫船,又購置了兩百支火銃,周太監是早就知道了的。

  但周太監也不會認為,這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長江水師擁有大小船隻上百艘,周進這廝即便買來幾艘先進戰船,照樣屬於小打小鬧,在長江水師面前,根本不夠看。

  真正讓周太監感到心裡為難的事情,還是他在寫給朝廷的奏摺中,究竟如何著筆為好。

  周進利用私人關係,替松江府團練購置海外軍火,這是肯定要上報給朝廷知道的,要不然,便是他這個監軍的失職了。

  但對此如何評價,卻是讓周太監感到有些為難。他如果把此事定性得極為嚴重,說周進這廝意圖不軌,不要說朝廷不會信,就連他自己都不會相信。

  別的不說,周進這廝都沒在黃埔灘一帶築城的計劃,不像是一個擁兵自立的人物啊。

  可要是他周太監把這件事情不放在心上,說周進只是玩票性質,等到周進這廝以後再立新功,怕是也對他周太監不利。

  思來想去,他也只能實話實說,周進這廝購置了多少海外軍火,在與松江三大家族爭鬥的過程中,又損失了多少船隻、火炮,這些都可以在松江府團練水營的文書檔案中,一查便知。

  「對了,松江府周進和松江守備穆濟倫,看管要犯不利,讓松江周氏家族的周昌盛家主,被人給劫走了,這件事也要寫在奏摺中去。」周太監對著身前這位文書下令道。

  文書有些疑惑道,「這有些不太好吧,前幾日,剛得了人家松江伯送來的兩斤珍珠,現在就在寫給朝廷的奏摺中說人家壞話,這要是讓松江伯知道了,有些不好見人啊。」

  周太監笑道,「無妨。松江伯給我提供的是什麼信息,我就如實上報什麼信息。這樣一來,今上不會埋怨我心存懈怠,松江伯也不會埋怨我故意挑刺,也好兩邊都不得罪。」

  對於周太監的所作所為,周進一概不干涉。他心裡很清楚,在闖王攻陷北平之前,即便是那些關寧軍頭,還有左崑山這些營中悍將,都視大周朝皇帝為天下共主,在這之前,他周進也不能抱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心思。

  即便是想要培育自己的實力,也要偷偷摸摸地在寶島上猥瑣發育,不能讓人輕易地看出了他的跟腳。

  等到大周朝皇帝下台,各方風雲人物輪流登場,他周進再顯露崢嶸,通過船堅利炮,把各方勢力打趴下也不遲。

  松江府團練水營第一次出征,就殺潰海盜船隊,繳獲一艘大船,這可是一件難得的大喜事。不但黃埔灘一帶張燈結彩,就連松江海港和黃埔河港的碼頭上,也貼出了許多張告示,宣揚松江府團練水營和松江三大家勢不兩立的決心。

  許多人還因此放了鞭炮,給松江伯府湊趣。

  但周進在萬柳園的闊大宅院之中,卻氣氛緊張得有些嚇人。

  原因無他,馮紫英的老婆柳岩找上門來了。

  也不怪柳岩生氣,馮紫英只是在松江府團練水營掛了一個名,松江伯周進便指名讓他帶隊出征,如今大多數船隻都已經回來了,惟有馮紫英、方昆等人沒有回來,這讓柳岩怎麼能不著急?

  周進也不可能告訴柳岩說,馮紫英已經帶人去寶島北部的雞籠港了,他只好說得含含糊糊,「這場海仗,水營打得很不錯,將松江三大家族的船隊打得落花流水,但可惜繳獲不多。紫英、方昆等人所乘坐的那幾艘船隻,速度比較快,適合於追擊,便讓他們負責追趕,其他船隻則先行返回,以便確保港口安全,還請馮夫人放心才是啊。」

  柳岩卻哭訴道,「你這話能哄誰?海上風險那麼大,我早就聽說過了。要真是如你所說,萬一中了對方的埋伏,豈不是大事不妙?」

  周進耐心地勸導了一會兒,一再保證馮紫英定然沒事,柳岩這才將信將疑,含著眼淚離去了。

  接下來,又是方昆的妻子潘氏,謝希平的妻子周敏華,一個是擔心自己的丈夫,一個是擔心自己的父親和兄弟,周進和顏悅色,耐心勸說,總算將她們這些人都安撫住了。

  周進躺在太師椅上,累得都不想張口說話了,他心裡鬱悶道,想偷偷摸摸地做一些事情,真是太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