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南來北往(二)

  松江伯周進將陸河一行人送到黃埔河港,親眼看著他所乘坐的那條商船緩緩駛離碼頭,消失在水天交接之處,這才率領眾人返回。

  松江府通判張安世笑道,「陸河也是走了一條彎路。要是早一點投靠過來,傅檢那個位置必然是他的了。可恨傅檢這廝,伯爺好不容易把他扶持到順天府學訓導這個位置,他卻不珍惜,操辦百校聯考,貪墨了數千兩銀子,以至於都察院御史對他喊打喊殺,他這個官兒怕是八成保不住了。」

  周進也是頗感無奈。原本想著傅檢這廝在北平,不說充當他周進的眼線,哪怕是給他周進做個傳話筒也行,也不枉周進對他的大力栽培了。

  結果這廝只知道貪銀子,玩女人,氣得他房中那個嫡妻賈迎春,搬回到了榮國府,和傅檢這廝分居了。

  雖然雙方並沒有和離,但這關係恐怕難以回到從前了啊。

  不過話說回來,在紅樓原著中,賈迎春是必死的結局,如今她好歹保住了一條小命,有貼身丫頭繡橘幫襯她,也算是差強人意了。

  不過站在傅檢的立場上,卻也不是不能理解。榮國府差一點被抄家滅族,兩個世襲職位都給丟掉了,雖然後來保住了一個,讓賈政得了去,但寧國府卻是無可挽回地徹底衰落了。

  賈氏一族榮寧兩房,合計數百人,都需要賈政一個人來養活,他能支撐多久?到時候還不是要向親朋好友求救,傅檢作為榮府庶女婿,要是被賈政求上門來借銀子,他到底是借還是不借?

  不借,親人變成仇人,借了,就有可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傅檢風流不羈,徹底擺爛,迫使妻子賈迎春氣得回到了娘家,倒是避免了被榮府借貸銀兩的尷尬處境。

  只能說,傅檢這廝忒不要臉,也太沒有責任心了。

  如今,傅檢遭到御史彈劾,即將丟官去職。等到日後,賈氏一族脫罪,蘭桂齊芳,復興有望,他可能又要像兄長傅試一樣,借著姻親關係,拜倒在賈政門下了。

  這可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啊。

  不過這件事情,對於周進的韜光養晦戰略來說,並不是什麼壞事。朝廷諸公看到松江伯周進招攬的這些人手,都是像傅檢一樣的牆頭草,堪稱一幫歪瓜裂棗,對於松江伯府一系的警惕心理,也會有所減弱吧。

  聊完發生在傅檢身上的笑料,張安世又提到了北平官場風雲,「前年,後金和碩貝勒和多羅巴彥貝勒聯手南侵,雖然有紫檀堡大爆炸的前車之鑑,導致和碩貝勒和多羅巴彥貝勒不敢進攻州、府、縣城,其主要掠奪目標,以通州張家灣這種集鎮、村寨為主,但順天府境內,大量青壯被俘虜,百姓房屋被付之一炬,導致地方官員對錢糧賦稅的徵收,很難完成,以至於許多人遭到朝廷斥責,被陸續開革。像魏西平在霸州,文治教化原本做得不差,卻攤上了女真諸部南侵這件事,所得錢糧賦稅,只有往年一半,他也不得不向朝廷引咎辭職,掛冠而去,要不然等到朝廷追究,就有些不太妙了。」

  「是啊。」周進感嘆道,「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到處鑽營,急匆匆地趕到江南任職。包括順天府在內,北直隸行省、齊魯行省、三晉行省處於大周朝、後金以及西北流寇這三方勢力交匯之處,未來若干年,還不知道有多少高官顯爵,要倒在這錯綜複雜的相互爭鬥之中。」

  張安世也認同周進的這番分析。想著他若不是得到周進賞識,調任松江府通判,而是在北地任職,眼下恐怕要為治下錢糧賦稅的徵收愁白了頭,而非像現在,為了松江府衙戶房帳冊上的上百萬兩銀子,不知道怎麼花出去而發愁。

  周進於德正十四年十一月,正式就任松江知府、松江團練使、黃埔河道稅監等職,迄今尚不到兩年時間,以松江府名義上交給戶部的稅銀,就已累計超過兩百萬兩銀子,僅德正十六年一到六月這半年時間,所交稅銀就達到了一百三十餘萬兩。

  周進在年初奏摺中,所提到的本年度實現二百五十萬兩稅銀的總體目標,可以說是沒有任何懸念了。

  但事情的複雜性就在於,人心不足蛇吞象。松江府上交的稅銀越多,朝廷對於松江府的期待就愈多。

  周進若是毫無保留,將五年內一千萬兩稅銀的預定目標,提前一到兩年完成,朝廷必然會給松江府下達新的稅收任務,到時候又是一千萬兩稅銀壓下來,大家將要怎麼活?

  作為松江伯周進的心腹之人,張安世現在總算是理解了所謂「不可使松江一日無事也」的戰術了。

  像碼頭生意爭端,芝麻綠豆大小的一件事情,本來憑藉松江守備營和松江府團練的力量,可以將碼頭上的那些幫派分子輕易剿滅。

  但周進卻以自由市場競爭、民不舉官不究為藉口,放任謝希平名下的安清堂,和海上幫、青紅幫打得你死我活,折損了數百條人命,以至於對黃埔河港的商貿生意,都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

  削弱松江周氏家族,讓周昌盛、周敏雲、周敏陽等父子三人,鐵了心跟隨松江伯倒是在其次,讓朝廷諸公看到黃埔灘一帶龍蛇混雜、管理難度極大,松江開埠通商一事面臨重重困境,隨時都有可能出現變數,才是松江伯隱藏在背後的真正用意吧?

  周進未雨綢繆,一箭雙鵰,更加堅定了張安世跟隨他的決心。

  走出黃埔河港之後,張安世便騎上快馬,調頭向松江府城而去。

  他此次前來,是特意看在同窗一場的份上,給陸河送別,畢竟當初他們倆都是國子監生員,住在同一間宿舍,屬於鐵桿兄弟了。

  但張安世作為松江府通判,是松江伯周進放在松江府城的代理人,若是他不在,沒人能有效制衡松江府同知曹仲大人。

  馮紫英曾提議說,讓周進給朝廷參上一本,狀告松江府同知曹仲大人和盤踞在翁洲、岱山一帶海島的錢、徐、施諸家,暗中存在較多勾連,不怕告不倒他。

  但周進卻覺得,曹仲大人雖然討嫌,但恰好因為他貪財好色,渾身都是毛病,相對來說更容易掌控。要是換做一個愣頭青過來,對於周進在松江府境內的所作所為吹毛求疵,一心唱反調,事情倒有些不好辦了。

  與其如此,還不如把曹仲大人留下來,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大哥莫說二哥,也有利於周進本人暗中積蓄實力。

  周進一邊低頭想著心事,一邊向萬柳園方向走去,冷不防聽到身邊長隨孫萬千一聲厲吼,「你們是誰?」

  周進作為一品松江伯,又兼任松江知府、松江府團練使等要職,處於黃埔灘這樣一個龍蛇混雜之處,明知道有松江三大家等反對勢力,隱藏在背後的敵對力量還不知道有多少,考慮到這種情況,他身邊的護衛數量,怎麼都需要保持在十人以上。

  日常出行時,周進都是依仗方昆、孫萬千、俞發春等人輪流護衛。

  因公外出時,由方崑調動松江府團練中的精幹人手數十人,護衛左右,必要時還可憑藉官方名義,對指定地點提前清場。

  但像今天這種私事,周進也不想驚動太多人,一般都是讓孫萬千或者俞發春,就近從萬柳園保安隊調人。

  萬柳園保安隊由方明出任領隊,但孫萬千和俞發春二人,名義上是松江伯府的家丁頭目,但同時也在萬柳園保安隊兼任教頭,誰能打,誰不能打,這兩位關寧戰場上的退役校尉,還是一清二楚的。

  今日周進送別陸河,由孫萬千帶領十餘名保安隊成員承擔安保工作,他雖然身體有些殘疾,但警惕性卻極高,見到遠處有兩名夷人,向這邊方向張望了好幾回,其鼠頭鼠腦的模樣,令人難免生疑。

  孫萬千一聲大喊之後,跟隨他過來的十餘名保安隊成員,一半人護衛在周進前後左右,另一半人向那兩名夷人徑直撲了過來。

  即便保安隊成員的反應不可謂不迅速,他們對此也已演練過多次,但孫萬千仍然覺得不太放心,又吹響了手中的口哨。

  頓時,附近街巷像是燒開的沸水一般,包括安清堂老大謝希平、黃埔巡檢司副巡檢甄祥等人,都各自帶了一隊人馬,向這條巷子奔了過來。

  那兩名夷人見被人發現,又在眾人包圍之下,沒有了逃跑的可能,便立即高舉雙手投降,口中還念叨著,「Don't kill me, I surrender。」

  「他倆都說投降了,先不要殺他們。」周進連忙喝住眾人道。

  自從收用了布蘭妮之後,每逢她侍寢時,便會纏著周進說上一陣英語,她還時常給周進寫上一兩封英語情書,周進投桃報李,少不得也要寫一封英語書信回復她,以至於周進的英語聽說讀寫能力,在這幾年裡得到了極大提升。

  是以這兩位夷人剛表示投降,周進便聽懂了他們倆的意思。

  等到保安隊成員將這兩名夷人捆綁好了以後,周進讓身邊護衛將他們倆押送到萬柳園自家宅院之中,讓另一位家丁頭目俞發春先審訊一番,他本人則和謝希平、甄祥等人閒聊了幾句,表揚他們倆反應迅速,這才步行回家。

  而這時,俞發春對這兩名夷人的審訊,也初步結束了。

  見俞發春的臉色有些難看,周進微笑道,「怎麼啦,手段用盡之後,他們倆仍舊不肯開口說話?」

  俞發春苦笑道,「他們倆倒是開口說話了,問題是我聽不懂西洋話呀。」

  這倒是個問題,雙方語言不通,縱使俞發春的審訊技巧再高明,也打探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看來對這兩名夷人的審訊,只能由周進本人親自進行了。

  「老實交代,你們都從哪裡來,想要對我做什麼?」周進走進倒座房內某間屋子,向其中一名夷人,用英語詢問道。

  至於另外一名夷人,則依照周進的吩咐,關押在了另外一處地方。周進之所以這樣做,自然是想著將他們倆隔開,以免相互串供,影響審訊結果的真實性。

  這名夷人回答道,他叫布萊爾,是東印度公司的一名高管,受東印度公司總督羅伊爵士的命令,前來遠東拓展貿易渠道,為東印度公司的進一步發展開闢空間。

  布萊爾用英語說道,「臨走前,羅伊爵士給我看了一張畫像,說是她的女兒布蘭妮在印度洋上被人綁架,有可能流落到了遠東一帶,讓我們倆幫忙打聽一下。恰好前一段時間,我們在黃埔灘街道上,看到松江伯府中有一位女眷外出,和布蘭妮女士長得很像,便想向松江伯打聽一二,不料竟然被你們誤會了。」

  「不會有這麼巧吧?」周進喃喃自語道。關於個人真實身份,布蘭妮僅向周進一個人透漏過,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說起,對方若不是東印度公司總督羅伊爵士派來的人,又豈能清楚這裡面的門道?

  「松江伯若是不相信,可以問我的搭檔卡梅倫,他是東印度公司總督夫人的外甥,即便他和布蘭妮小姐從未見過面,但布蘭妮小姐一定從她母親口中,聽說過這個人。」布萊爾見周進始終保持沉默,久久不語,生怕他不相信,急得連忙補充說道。

  「茲事體大,我得問明白了再說。」周進沉聲說道。

  不過,像這種認親之事,一般也很難作假。當周進對另外一位夷人卡梅倫進行審訊,將他和布萊爾的口供內容進行相互印證之後,很快判定二人所言不虛。

  見松江伯周進的臉色有些陰沉,俞發春便建議道,「要不把他們倆做掉算了?」

  雖然聽不懂西洋話,不明白周進和這兩位夷人之間究竟討論了些什麼,但在俞發春看來,只要把這兩個夷人給殺了,便可以當作他們倆從沒來過,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豈不便利得緊?

  周進苦笑道,「就怕紙包不住火,世界上也沒有一面不透風的牆啊。」

  「將他們倆關押在一起,日常飲食保證供應,等我想清楚了再說。」周進吩咐下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