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張首輔的後人,竟然被人圈禁至死,僅剩下三兄妹及兩位侍女存活,這個消息在北平城中不脛而走,引起輿論一片譁然。
負責此事的西寧郡王嫡孫、世襲一等公爵高煥,很快就被今上免去了刑部尚書職務。
刑部大堂,自尚書大人高煥以下,還有一位刑部堂官、三位刑部司官,都遭到了免官處理。高煥諸多親信被一網打盡。
甚至連他的好女婿,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也受到此事牽連,失去了再度出仕的希望。
四王八公一系,遭受重創,仍在朝堂之上的北靜郡王水溶,為此鬱鬱寡歡了許久。
而張家人所最為關心的張詩遠的案子,因為張詩遠本人被餓死,很多問題再也說不清楚,經過三司會審之後,准許張家人罰銀三十萬兩,將此事輕輕揭過。
想當初,張楚、張詩遠父子倆兩代人為官,張楚、張詩遠即便再如何清廉,憑藉那些「冰敬」「炭敬」,卻也多少積攢了一些家底。再加上永寧公主張詩韻,主動變賣其府中田產,補貼了娘家人一二十萬兩銀子。
這樣多方籌措之下,總算讓張家人湊夠了這筆贖罪銀,去吏部銷案了事。
朝廷經歷了這一波人事動盪之後,空出了大量實缺,許多年輕人因此獲得了拔擢。
翰林院侍講周少儒是上一次科考狀元,他提拔的速度最快,此次升任刑部郎中,秩正五品。
翰林院編修錢若宰升任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秩正六品。
他的品級雖然不如周少儒,但他掌理官吏班秩遷除、平均銓法諸事,位卑而權重,即便是六部堂官,對他說話時也須得客客氣氣。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周進的同年進士好友,如張安世、鍾傑、吳波等人,各自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升遷。
受到這些利好消息刺激,便宜父親周大福又一次來到桃花巷,勸說周進去戶部侍郎王允大人那裡,也多少活動幾次,看能不能爭取撈到一個實缺。
「王允大人和你有著師生之誼。他如今在朝堂之上,也算是說得起話的人了。既是戶部侍郎,又兼任了順天府尹,你只要求到他頭上去,由他出面推薦,無論是做一個戶部司官,還是做一個順天府屬官,結局都不算太差。」
周大福甚至還激動地表示,「你若是手頭上差銀子,可以從老漢我這裡拿,不拘三五萬兩銀子,都不是不能商量。」
周進心想,我是吃飽了撐著,還是怎麼了?敢在這個風口浪尖上討官做?
今上和忠順王這一對兄弟倆,一看就是腹黑大佬,先是藉助四王八公一系的力量,把張首輔一系肢解,又以戶部郎中張詩遠的性命做引子,逼迫刑部尚書高煥辭職,讓四王八公一系聲勢大跌。
現如今的朝堂形勢,便是文官一系沒有討到好,四王八公一系也沒有討到好,朝中權柄有向今上和忠順王手中進一步集中的明顯趨勢。
如果周進沒有猜錯的話,接下來便是以新任首輔畢景曾為首的文官一系,繼續拿張家人的案子,或者拿關外戰事做文章,向四王八公一系發難,而四王八公一系,料想也不會坐以待斃。
雙方勾心鬥角,彼此算計,周進夾在中間,很難確保自己不被捲入其中。
「與其如此,我還不如躺平擺爛,等畢景曾的文官一系和四王八公為首的武勛貴族群體,分出一個高下再說。再不濟,外放為地方官也行。」周進暗中嘀咕道。
不過這些心裡話,周進也不會一一掰開,講給他這個便宜父親聽就是了。朝堂之上,步步驚心,真要把他這個便宜父親給嚇傻了,反而不是什麼好事。
他便臉上有些為難道,「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我也想撈一個官兒做一做,要不然怎麼有機會把我身上這個松江伯爵位,再往上提一提呢。不過,恩師王允大人,曾是張首輔一系的骨幹,張首輔薨逝之後,王允大人雖然受到的衝擊不大,但朝中話語權卻也小了許多。我這個時候求上門去,終歸有些不便,倒不如等過上一段時間再說。」
周大福見周進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便不再提及此事了。
隔日,便是錢若宰在家中大辦酒席的日子。他在翰林院做了一兩年清貴文官,入不敷出,常常需要借貸過日子。如今他時來運轉,在吏部任事,自然要藉機辦一場酒席,先收上一波厚禮再說。
周進和錢若宰的關係一般,但大家畢竟是進士同年,再加上紫檀堡大爆炸時,錢若宰還曾放下手上公務,親自前往現場弔唁,也算是略有交情。
他如今辦酒,自然也給周進發了一份請帖。
周進便準備了一份厚禮,親自登門道賀。
「松江伯大駕光臨,真是讓寒舍逢畢生輝。快往裡邊請。」錢若宰看到周進一行人過來,連忙親自上前招待。
錢若宰今年剛滿三十歲,身材中等,臉龐略顯圓潤,一雙眼睛不大,卻很有神采。他的鬢角已經微微有些發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一些,但這並沒有影響他的風度,反而增添了幾分成熟穩重的氣質。
他穿著一件深色的官服,腰間繫著一條玉帶,頭戴烏紗帽,整個人顯得精神抖擻。他的笑容溫和而親切,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
周進和他寒暄了幾句,隨後便被錢若宰接引到主桌坐下。周進雖然沒有正式官職,但他乃是今上親封的一品松江伯,無論是在哪戶人家吃酒,都必然要被主人家安置在主桌上。
周進端坐在桌位上,環顧四周,發現來參加酒席的賓客絡繹不絕,大多數都是朝廷中的官員,其中不乏一些熟悉的面孔。
他心中暗自感嘆,錢若宰如今果然是今非昔比了。
「松江伯,別來無恙。」旁邊有人向周進打招呼道。
周進定睛一看,原來是翰林院編修韓厲。
說起來,也是韓厲這廝倒霉。他是上一屆科考探花,本身又長得一表人才,玉樹臨風,氣質上拿捏得十分到位,便被南安郡王府的那位嫡小姐金晨看中了,想要招他做郡王府女婿。
若是金晨長得漂亮也就罷了,偏生金晨長相一般,甚至還有人說她長得奇醜,韓厲便有些不大樂意。
其實,金晨的五官分開來看,並無太大瑕疵,但組合在一起,卻總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眼睛不大不小,但眼角總是耷拉著,仿佛沒睡醒一般;鼻子不高不矮,但鼻翼卻有些寬大,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蒜頭鼻子;嘴巴不薄不厚,但嘴角卻總是向下耷拉著,仿佛是在生氣一般。
這樣的五官組合在一起,再加上她那略顯肥胖的身材和粗糙的皮膚,便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尤其是當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向上咧開,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黃牙,更是讓人有些不忍直視。
韓厲心想,我好歹也是一個探花郎,不說像周進這廝一樣,娶一名絕色女子為妻了,好歹模樣也要說得過去吧。你金晨丑出了天際,卻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不是有些太強人所難了?
可人家金晨是南安郡王府的嫡小姐,從小頤指氣使,她管你韓厲是不是願意?
金晨在父親金磊面前一通哭訴,揚言非韓厲不嫁時,這位世襲一等公爵本來是對此不置可否的。結婚又不是結仇家,他們南安郡王府的閨女,又不是嫁不出去,哪有上趕著嫁給韓厲這廝的道理?
但金晨卻言道,「常言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像咱們這種武勛貴族之家,若是有一兩門清貴文官親戚,諸事都要方便得多,此乃分頭下注之策,請父親大人仔細斟酌。」
金磊膝下三子一女,對金晨這個寶貝女兒,一向非常疼愛,又見得她心中早有決斷,說得也非常有道理,因此明知道拉郎配不對,卻也向外面放出了風聲,言道韓厲這個女婿,南安郡王府看中了,誰要和韓厲結親,便是和南安郡王府為敵。
如此一來,誰還敢和韓厲談婚論嫁?那不是給自己結下天大的仇家麼?
不僅如此,南安郡王府還不停地給韓厲使絆子,讓他在仕途上升不上去。眼看著科考名次在他後面的許多同年進士,都一個接一個地升上去了,惟有韓厲還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原地踏步踏,這豈能不讓韓厲鬱悶至極?
以至於韓厲家人,也勸說韓厲把金晨娶回家做老婆得了。他們說,「娶妻娶賢,金晨丑是丑了一點,忍一忍也沒什麼?」
氣得韓厲悲痛欲絕,直想要指天罵地一場,發泄心中怨氣。
他這時候倒是羨慕周進,早早就說定了婚事,娶了一個絕色佳人在家中,不比他二十好幾歲了還在打光棍要強?
因此,見到周進同桌吃酒,韓厲對他非常熱情,也含有請教之意,想看看周進這裡有什麼好辦法,甩掉金晨這個醜女人的糾纏。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周進又不是傻瓜一個,給韓厲這廝出主意,平白無故地得罪南安郡王府做什麼?
他便言道,金晨雖然丑了一點,但她身邊幾位侍女不算丑,也不算讓韓厲吃虧,大不了到時候把燈一關,眼睛一閉就是了。
氣得韓厲長吁短嘆,想死的心情都有了。
這一桌的客人,以新任刑部郎中周少儒為首,還包括張安世、鍾傑、吳波等人,大家都是同年進士,自然有著一些共同的話題和利益。
酒過三巡之後,周少儒便言道,「如今朝堂之上,還有大量空缺沒有填補,今天新任內閣首輔畢景曾大人,便直接點名你松江伯,有意讓您去戶部做司官,負責為朝廷廣開財路,忠順王也在旁附議,想來你的差事,過一段日子便可以定下來了。」
周進一聽,差點嚇尿了。上一個負責為朝廷廣開財路的張詩遠,還是狀元郎出身,結果被活活地餓死在家中,他周進又何德何能,敢去戶部任職?
周進便極力謙讓了一回,說自己江郎才盡,想不出太多賺錢的好法子了,去戶部當差,怕是發揮不了什麼作用。
但周進也深知,周少儒頂多就是一個傳話筒,他本人這番說辭,經由周少儒轉述給上位者時,怕是根本不能說動那些朝中大佬啊。
「值此重要關頭,還是得自污其身才行啊。」周進心想。
他前後左右掃視了一番,發現賈環、賈蓉以及原京畿道胡道員家的小公子都在附近吃酒,不由得喜上心頭。
這幾個倒霉催的人,還真是來得恰到時候啊。
「胡公子,過來一敘。」周進朝著不遠處的胡公子招了招手。
胡公子心知不妥,他上回調戲周進房中美婦,必然是把這廝給惹怒了,但周進是一品松江伯,爵位擺在這裡,他也不能不來。
「松江伯叫我,可有什麼好事不成?」胡公子諂媚著笑道。
「好事?」周進鼻子一哼道,「上次紫檀堡大爆炸時,諸人都以為我被炸為齏粉,前去現場弔唁。你倒好,湊到我房中那個芳官面前,說一些下流話。如今我眼看就要獲得朝廷重用,去戶部任司官,替朝廷創收,敢問胡道員家中可做好心理準備了沒有?」
「松江伯饒命,松江伯饒命啊。」胡公子趕忙跪在地上,向周進磕頭不止。
開玩笑,他們家要真是被戶部司官盯上,不說別的事,僅清查田畝這一招,便能讓胡家每年損失數百兩銀子,若是再加上罰銀,估計小半個家產都要搭進去了。
周進裝模作樣道,「哼,你如今也不用太擔心,我畢竟還不是戶部司官嘛。」
胡公子磕了一會兒頭,又加上旁人勸說,言道這是錢大人的晉升喜宴,即便對人家不滿,也要等吃過了這場酒再說。
周進聽取了眾人的意見,便揮了揮手,讓胡公子先回去。
他還說道,「我明日便會拜訪令尊胡道員,還請胡公子回家通稟一聲才好。我這人最講道理,有什麼事情不好商量的?」
嚇得胡公子連酒飯都不吃了,一溜煙地跑回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