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應該將他關起來,等過了八月,竇浩曉離開南京,新任知府上任了,再將他交出去。這種吃裡扒外,恩將仇報之人,就讓他將牢底坐穿,受到應有的懲罰。如此一來,也能震懾其他人,讓他們看看與沈家作對的下場。」
沈玉成沒說話,沈素迎卻義憤填涌道:「重陽,爹爹把他關起來,並不是為了要教訓他,恰恰相反,爹爹打算關他一陣子小懲大誡就放了他!我跟大哥、二哥怎麼勸爹爹都不聽,反而還說將我們訓斥了一頓,你說氣人不氣人!」
沈素迎說著,沖顧重陽使了一個眼色,希望她能勸勸沈玉成。
顧重陽也覺得這個懲罰輕了:「舅舅,我知道你遵循沈家祖訓,不忍對同族人下手,但事實是沈玉羅吃裡扒外在先。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王九郎及時出現,沈和堂會遭遇什麼樣的結果。你是沈家當家人,一旦你鋃鐺入獄,其他的鋪子都會如沈和堂一樣被竇浩曉查封。」
「到了那時,沈玉羅豈會因為我們可憐而照拂舅母與沈家眾人?他不會,他只會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跟竇浩曉一起將您這些年來掙下的家業據為己有。這就是沈玉羅冒著風險陷害沈和堂最大的目的。」
隨著顧重陽的話落音,沈玉成的臉色也越難越難看,他何嘗不知道沈玉羅狼子野心,只不過礙於同族不忍痛下殺手罷了。
「話雖如此,他到底也姓沈。」
「舅舅你若是此時心慈手軟,其他人有學有樣,豈不是會帶壞了沈家家風。」顧重陽斬釘截鐵道:「我看不如這樣吧,既然舅舅你想放過沈玉羅一馬,那就放了他好了。只不過沈玉羅此人絕對不能再留在沈家,這樣的害群之馬為了達到目的不惜同族相殘,必須開祠堂,從族譜上除名,趕出沈家。至於以後他是發達也好,落魄也罷,那都跟沈家無關了。舅舅,這總行了吧。」
既然舅舅拿不定主意,那就由她來拿主意好了:「你顧念著同族之情,可有些人良心沒了,別說是同族之情,就是十幾年的夫妻,親生兒女,也可以毫不猶豫地當成棋子來利用的。」
這一番話戳中沈玉成的心事,想起胞妹的遭遇,他下定了決心不再猶豫,道:「重陽說得對,就按照你說的辦。」
馬車很快就抵達沈家,剛進門沈謙就走上來,語氣有些激動道:「爹,你總算回來了。喜事,喜事,我們沈家馬上就要跟貴人做生意,要發達了。」
沈素迎忙道:「大哥,我們才剛剛回來,你是從哪裡得知的消息?」
沈謙愣了一下,沈玉成就知道長子說的事情跟自己所知道的並不是同一件事情,他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向來穩重的沈謙臉上都是喜色:「就在您出門沒多久,廣東十三行就派了商會的副會長親自過來,說是要跟我們談一筆大生意,已經等了半天了。」
自打先帝開放海禁之後,福廣地區做出海貿易的商戶不計其數,中間最大的十三家強強聯手,建立海貿商會,人稱廣東十三行,這十三個商家,個個都是家財萬貫的大富豪。
沈家在福建有一個船行,數量不多,只有三艘船。沈玉成深知抓大放小的道理,雖然數量少,但這三艘船規模卻很大,每一艘都可以遠洋出海。因此,經常僱傭沈家船隻的廣東十三行跟沈家也慢慢熟悉了起來。
沈家之前也想做出海貿易生意,卻遲遲沒做。一來是人手不夠,對遠洋貿易不了解。二來十三行太過霸道,強強聯合打壓小商戶,還不許別人插足,尋常人根本不能從他們手中分到一杯羹。久而久之,沈玉成也就不再奢望做出海貿易了。
沒想到今天廣東十三行的副會長竟然親自登門談生意,沈玉成心頭一跳,不由覺得今天真是喜事連連。
「副會長在什麼地方?」沈玉成雖然高興,卻也還能保持心情穩定,畢竟從之前跟十三行合作的經驗來看,他們絕不是什麼泛泛之輩,也更不可能將肥肉讓給別人。
「在書房等著呢。」
沈玉成點點頭:「好,我們這就去。」
顧重陽卻不由心頭一跳,隱隱覺得這或許並不是什麼好事。因為據她所知,上一世榮王能造反成功,靠的是出海貿易賺錢,然後招兵買馬,打造兵器,賄賂朝臣。
她越想越覺得可能性比較大:「舅舅,你先別去。」
她很害怕,怕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功夫。怕沈家最終還是會跟榮王牽扯不清。
「怎麼了?」沈玉成看顧重陽臉色凝重,就停住了腳步:「你這孩子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不是不舒服?」
「我沒事。」顧重陽搖搖頭,問道:「你知道這個副會長叫什麼名字嗎?」
沈謙笑道:「哦,我看了副會長的名帖,他姓水,叫水先舟。」
顧重陽原本難看的臉色不由又蒼白的幾分,這個水先舟也是榮王的功臣之一,大齊姓水的官員只有這麼一位,她就是想忽略都很難。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那種費盡心機保護母親卻無力改變命運的感覺又來了。
而這一次,遠比從前更清晰,更深刻,更讓她害怕。
她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舅舅,你先別去書房,我有話跟你說。」
她素來穩妥,突然這樣,沈玉成嚇了一跳,忙讓沈素迎扶著她:「重陽,你怎麼了?快去請大夫!」後面那句話,是對沈讓說的。
「不用去,舅舅,我自己就是大夫,我沒事。我能不能單獨跟你說幾句話。」
沈玉成十分擔心,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道:「好,我們去你院子裡說話。」
回到院子,不待顧重陽開口,沈玉成就問:「路上還好好的,聽到副會長的名字你就臉色大變,是怎麼回事?這個副會長有問題嗎?」
「是的,舅舅。」顧重陽一把抓住沈玉成的袖子,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這個水先舟,跟竇浩曉一樣,都是榮王的人。不僅僅是他,就連整個廣東十三行,都已經被榮王收買了。」
沈玉成也嚇出了一身冷汗,不由駭然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舅舅,反正這個水先舟不是什麼好人,他要是想跟沈家做生意,你也千萬別答應。」顧重陽幾乎是懇求道:「舅舅,你能答應我嗎?」
外甥女做事很有眼光,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撒謊騙自己。沈玉成覺得她可能是從王九郎那裡得知了消息,因為是朝廷機密,不能詳說。
所以,他當即就道:「你放心,沈家奉公守法,世代都是良民,如今還是御藥皇商。皇上不喜榮王,將他的封地設在瘴癘之氣厲害的潮州,我們沈家躲避還來不及,又豈會與他們同流合污。剛才我不知道,既然我現在知道了,就絕不會跟廣東十三行做生意的。就是水先舟說的天花亂墜,我也不會答應。」
聽了沈玉成的保證,顧重陽害怕緊繃的心情這才放鬆了下來:「那就好,舅舅,你跟水先舟好好說,也別得罪了他。」
沈玉成微微一笑,摸了摸顧重陽的頭:「你放心吧,舅舅省得的。」
顧重陽蒼白的臉色漸漸有了血色,沈玉成的心也放了下來:「這些事情都交給舅舅,你跟素迎去你謙表哥院子裡陪你小侄兒玩。」
顧重陽放了心,高高興興地去看小寶寶。
沈玉成思量了一會,也去了書房,一見面就賠罪道:「水會長,讓你久等了,見諒,見諒。」
水先舟也是哈哈一笑:「沈老弟,何必這麼見外,我比你痴長几歲,你我相識多年,以兄弟相稱就是。」
水家是廣東十三行第二大商戶,水先舟是商會副會長,平日裡眼高於頂,何嘗將人放在眼中。今天他這樣客氣,沈玉成越發小心,更加肯定了顧重陽說的話是真的。當然,遠離水先舟的決心也更堅定了。
估計水先舟做夢也沒有想到,沈玉成竟然會因為自己態度親近而生了忌憚之心。
水先舟的確是來跟沈玉成談生意的,而且是天上掉餡餅的大生意。原來十三行一共有十三家商戶聯手,現在有五家商戶因為各種原因退出了十三行,水先舟這次來的目的是想邀請沈家加入十三行,成為新會員,與剩下幾家一起聯手做出海貿易。
廣東十三行牢牢抱成團,打壓的其他做貿易生意的小商戶喘不過氣來,他們人多實力強,每年從海上賺到的錢更是不計其數,令人眼紅的同時卻又無可奈何。
水先舟以十三行副會長的身份邀請沈家入會,這在從前那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於情於理沈玉成都不會拒絕。
水先舟來的時候就認定了沈玉成不會拒絕這樣的好事:「原本十三家,如今退出了五家,我已經邀請了三家有名望有資歷的商戶加入了,分別是山西錢家、四川姚家與浙江梅家,剩下的兩家就是沈老弟府上與徽州許家兩家了。」
「我特意帶了入會的文書來,沈老弟只要簽了字,以後就是我們十三行的一家人了。咱們有錢一起賺,有肉一起吃!哈哈哈哈!」
水先舟說完,就取出入會文書,只等著沈玉成簽字之後,他就完成任務,繼續北上去聯絡徽州許家。
「十三行財雄勢大,利潤頗豐,說是潑天的富貴也不為過。能得水會長邀請,實在是沈家莫大的榮幸……」
水先舟得意地一笑,等著沈玉成答應。
沒想到沈玉成話鋒一轉道:「只是此時茲事體大,一時之間我難以下定主意,不如水會長今晚在此休息一夜,容我考慮一晚,等明天再做回復。」
水先舟的笑容不由就僵在了臉上。
剛才被他點到名的這幾家都是在大齊朝排得上名號的富商。沈家雖然富裕,但是跟這幾家比起來又算不上什麼了。拉沈家入會,也是迫不得已,沒想到沈玉成如此不識抬舉。
他一口一個沈老弟,沈玉成卻依然稱呼他為水會長,分明是刻意疏遠。若不是為了榮王的千秋大業,他豈會屈尊降貴跟沈玉成虛與委蛇,以沈家的財力,給他提鞋都不配。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甩手就走,畢竟沈家那三艘大船早已被榮王視為囊中之物。
沈家船行的資格還是先帝給予的,如今朝廷對船隻多有控制,尋常人根本不能再私自造這麼大的船。榮王大業未成之前,必須低調謹慎,沈家的這三艘船就顯得格外重要。
水先舟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在沈老弟府上叨擾一夜。明天,我再等沈老弟的好消息。不過沈老弟,作為老哥,我可要奉勸你一句,這麼好的機會可不常有,若是錯過了,可是追悔莫及啊。十三行邀請商戶入會的消息一傳出去,想要入會的人不知凡幾,按說沈家是沒有這個資格的,老哥我是看在咱們相熟的份上才特意邀請沈老弟入會。沈老弟為人謹慎,固然是好事,可固步自封卻不可取,該出手時就出手,識時務者才是俊傑啊!」
「會長厚愛,沈某不勝惶恐。」沈玉成給他打著太極:「從前去廣東,承蒙十三行款待,今天輪到我做東,會長一定別客氣,不醉不歸才是。」
水先舟心裡不爽快,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也只能忍了,想等到明天再做打算。
第二天一大早,水先舟在客房用過了早飯,就急急忙忙去找沈玉成。
沈玉成笑呵呵道:「水會長,*一刻值千金,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水先舟想起沈玉成昨天晚上安排的那兩個小嬌娘,老臉不由一熱:「最難消受美人恩,沈老弟不要打趣我了。」
「經過一夜的考慮,不知道沈老弟考慮好了沒有?」
「水會長親自登門邀請,這般看重令玉成感激不已,能加入十三行是沈家莫大的榮耀,奈何昨晚跟家中老小商議半天,竟無一人贊同。」沈玉成貌似遺憾道:「只能辜負會長錯愛了。」
水先舟一聽心裡就不舒服,暗暗罵了一聲給臉不要臉。
要按照從前,他早就甩臉子走人了,豈會留下來跟沈玉成磨洋工?
可經過剛才那熟絡的開頭,還有沈玉成謙恭歉意的樣子,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立馬翻臉:「沈老弟,這樣好的機會你都不抓住,未免太讓人失望了。」
翻臉是不能翻的,只是他講話的語氣也不像一開始那麼客氣了。
沈玉成好像沒有看到水先舟的臉色,他拱拱手,抱歉道:「水會長說的是,我何嘗不想加入十三行?只是年歲漸長,身體實在吃不消,家中老小都不許我太過操勞,只能放棄這大好的機會了。」
「沈老弟不惑之年,正是年富力強,大張宏圖之時,老哥我比你痴長几歲尚且努力拼搏。沈老弟此時急流勇退,實在不是明智之舉。」水先舟想著榮王的吩咐,繼續勸說道:「沈老弟既然是一家之主,豈可被內宅絆住腳,說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水會長見笑了,我也想把家業做大,只是精力實在不濟,不過是勉強維持而已。」沈玉成道:「不瞞水老哥,我正打算將福建的船行轉手,以後不再涉足出海貿易了。」
說完,就低下頭去喝茶。
水先舟聽了不由心頭一跳,他這次來,目的就是沈家船行那三艘大船,沒想到沈玉成不識抬舉,不願意入會。若是能將沈家船行買下來,成為他的私產,豈不是更能得榮王倚重?
「沈老弟,你此言當真?」
「自然是真的,我何必要騙沈老哥。」沈玉成嘆了一口氣道:「只是一時片刻恐怕找不到下家,所以才遲遲沒有脫手。」
「沈老弟,你若是誠心想賣,眼前就是有緣人啊。」水先舟誠懇道:「我願意買下沈家船行,價錢好商量。」
沈玉成大喜:「真沒想到水老哥竟然想買,那可真是解決我一樁心事。你我不是外人,價格好商量,就是有一條,要付現錢。」
水先舟想了想,道:「那是自然。我這就修書一封,讓家人匯錢過來,價格沈老弟定。等錢一到,咱們立馬辦買賣文書。」
看著水先舟眼睛放光的樣子,沈玉成就知道自己猜測沒錯,他們果然是看上了沈家那三艘船。船雖然難得,可若因此給家人招來禍端就得不償失了。在他心中,金山銀山也沒有一家老小平安重要。
水先舟心裡十分高興,看沈玉成越看越順眼,心裡暗暗盤算著等沈家船行到手,他這副會長就要升級為會長了。
接下來半個月,沈玉成與王九郎都十分的忙碌,沈玉成忙著出手船行、做大祭用的衣裳。而王九郎在接了兩位皇子的御駕之後,馬不停蹄地操辦大祭之事。
顧重陽一直想找機會問王九郎為什麼要幫沈家,卻總是找不到機會,只能將事情壓下,每天跟著抱真夫人學習,或者是聽沈讓說大祭事宜的進度。
等到沈玉成與水先舟辦好了交易文書,沈家也將衣服、祭品交給王九郎,在三天的齋戒之後,以兩位皇子為主祭,王九郎為亞獻的為公祠大祭終於在八月十六這一天舉行。
大祭之時,女子迴避,顧重陽沒有機會去看,只能聽沈讓描述那場面是多麼的宏大振奮人心。
第二天八月十七,兩位皇子回京,王九郎攜江南百官前去相送。堪堪又忙了七八日,王九郎才算真正閒下來。
「聽說你這幾日每天都過來找我,有什麼事情跟我說?」
大半個月不見,王九郎瘦了一些,但雙目清亮,聲音疏朗,神態閒適。
看得出來,為公祠大祭完美收官,他也卸下了肩頭的重擔。
「九郎,昨天新任南京知府上任了,他特意下了帖子,請讓表哥去他府上參加宴會;福國公夫人得知我表嫂生了孩子,特意補上洗三禮;我未出嫁的素迎表姐一下子成了搶手貨,很多人登門提親,其中不乏清流與權貴。」
「嗯。」王九郎淡淡地點頭:「這跟我之前預想的差不多。」
他淡然的表情,理所當然的態度令顧重陽有些急躁:「你為什麼要屢次幫助沈家?世人都知道九郎世無其二,萬事都入不了你的眼,你怎麼會想到要幫助沈家呢?」
王九郎沒有說話,瑞豐站在門口卻攥緊了拳頭,傻姑娘,當然是因為你啊。他極力忍著,很想抬頭提醒王九郎,此刻正是表明心跡的最佳時機啊,九爺你為顧小姐做了這麼多的事,現在告訴顧小姐的話,她一定非常感動。
可瑞豐想錯了,正所謂皇上不急,急死太監,王九郎並未回答顧重陽,他只是呼吸突然急促了一下,片刻之後又恢復如常。
他什麼都沒有說,而是站了起來:「顧小姐,我送你出去。」
顧重陽卻不依,她望著王九郎,倔強道:「我不走,你必須告訴我,你要是不說,我就不走了。」
瑞豐不由汗然!敢在九爺面前這樣說話的,顧小姐還是第一人。不過,這也是九爺慣的,從前顧小姐在九爺面前也是很小心的,可慢慢就膽子越來越大了。
不曉得這一次九爺會不會生氣?
瑞豐站在廡廊下,實在忍不住偷偷抬頭看了一眼,只見顧重陽瞪大眼睛望著王九郎,頗有幾分胡攪蠻纏的樣子,而王九郎背對著顧重陽,嘴角含笑,眼神溫柔中夾著幾分無奈。
瑞豐呆了一呆。他從來沒再九爺臉上見到過這麼溫柔的表情,就是對著之前養的小狗雪絨也不曾這麼溫柔過。
自打遇到了顧小姐,九爺整個人都柔和的很多,不像從前那樣冷冰冰的,或者顧小姐真的能解開九爺心裡的結也不一定。
「既然如此,你就在這裡賴著吧。」王九郎抬腳走了出去。
看著他高大疏朗如清風明月般的身姿,顧重陽跺了跺腳,追了上去。
瑞豐也想跟上去,卻被王九郎一記眼刀生生逼得止住了腳步。他不由摸了摸鼻子,他是不是打擾到九爺,所以遭九爺嫌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