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樣過著,前進大隊不像別的大隊,攔著他們這些知青們不讓離開,其他大隊,許多知青下鄉好幾年,在當地成了家,一旦他們走了,鄉下的家人孩子咋辦?
前進大隊,結婚的就那麼幾個,陸西橙就不說了,林舒,人家考上大學去京城,懷著身子呢,人婆婆還跟去照顧,可跟啥拋棄談不上。
至於還有個劉小草……算了算了,她要走就走吧,整天在家摔鍋打碗揍孩子的,巴不得她走!
沈安寧沒走,她家裡的哥哥們都娶了媳婦,早就沒了她的落腳之地,她很清楚,一旦她回家,只會被她媽找個人嫁出去。
她想賺錢,賺到很多錢後再衣錦回鄉。
她去了幾次縣城,現在的黑市已經半透明了,除了糧食還有布料等工業品仍舊緊缺,其他的像雞蛋活雞,各種山貨都有小攤販賣的,她甚至還看到了賣電子手錶的,一隻手錶三四十元,買的人特別多。
沈安寧沒有手錶,但她知道百貨商店一隻手錶要上百元,這三四十元能賺到什麼錢,別虧死吧!
她沒在縣城找到什麼商機,又回了村子裡。
果然,想要賺錢還是要去大城市。
七九年上半年開始,磚廠的效益突然好了起來,大貨車拉著一車又一車的磚頭往外面運,廠房擴建,新買了機器,不僅是本大隊的,附近其他大隊的村民也有過來參加招工。
八二年,知青們全都回了城,就連劉小草也扔下她嫁的那戶人家跑了,聽說她媽給她找了個城裡人,她回去嫁人了。
知青點只剩下沈安寧一個。
同年,前進大隊響應國家文件號召,分田到戶,前進大隊改名前進村。
於是,沈安寧就比較尷尬了,她沒有嫁給村里人,戶口是集體戶,按照規定是分不到田地的。
村里只好把其中一塊地借給她種,可沈安寧不會種地啊,她之前的主要任務是掏糞,下地幹活就是人家怎麼安排,她就做什麼,有時候還要找藉口偷懶,要她獨自伺候一塊地,從耕地、播種、除草、施肥……她完全不行。
大隊長,現在是村長,王滿囤嘆了好長的氣,這人明擺著看不起他們,咋就不走呢!
他們還不好趕人,上面明確說了,遵循知青意願,不得強迫知青留下或者離開。
好在還有三十幾畝蔬菜田沒分,這是村裡的一項經濟來源,就讓她在那裡先幹著,年底分點錢,糧食用錢買。
沈安寧又混了下來。
經過這次的經濟體制改革,沈安寧這才知道,磚廠並不是什麼社辦廠,而是霍競川跟人合夥開的。
也就是說,每年幾百上千萬塊磚瓦,賺的錢都進了霍大哥的口袋?
霍大哥那麼能幹,賺錢是應該的,但那豈不是意味著,陸西橙也跟著沾了光?
坐在空蕩蕩的知青點門口,沈安寧恍惚,她怎麼辦呢,她要依靠誰才能過得好?
過得比陸西橙更好。
八五年的冬天來臨前,沈安寧找村委會借了兩百塊錢,王滿圖還幫她弄了介紹信,她終於踏上了南下的火車。
而這一年,前進村一半的人家已經蓋上了青磚瓦房,像大隊長、老支書還有王春才等五六戶人家甚至計劃著蓋紅磚小樓。
她來到滬市,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城市,未來的魔都。
在這裡,她有無限的機會和可能,沈安寧豪情萬丈。
可惜,希望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
沈安寧先去了市政府,說要找徐市長,可門衛說,他們的市長不姓徐。
沈安寧不相信,想了想,肯定是公公高升了呢,就說要找姓徐的書記。
可是別說徐書記,連姓徐的副市長都沒有。
沈安寧不知道徐晉杭父親的名字,只說自己是來尋親的,可尋親總得拿出個證明吧,職務搞不清,住哪兒總知道吧!
沈安寧一問三不知,相關證明或者介紹信沒有,合照沒有,被門衛當成鬧事的哄了出去。
此時,她身上只剩下一百多,還要吃住,她想找個工作暫時過渡下,好歹安頓下來。
此時國營經濟依然是主流,那些國有廠子進去的途徑,要麼憑關係,父母退下來小輩頂上,要麼參加招工考試,再不濟花錢買,沈安寧考不上,也沒錢,當然她也不屑於去當一個工人。
工人能有什麼出息,遲早下崗。
滬市人口多,在這座早早發展起來的城市,大學生還很金貴,可高中畢業生真不少,像售貨員等稍微體面點的崗位根本輪不到她。
沈安寧聽不懂滬市話,只有初中學歷,幾乎沒有任何上班經驗,人生地不熟的,哪裡找得到什麼好工作。
沈安寧想做盒飯,她上輩子廚藝還可以,家常菜是會做的,借招待所的廚房做了兩天,光計算買菜錢就讓她頭昏腦漲,她不清楚當地人的口味,她不捨得買硬菜,肉全是邊角料,講究的滬市人壓根不買帳。
好不容易賣出去兩份,可是她重生回來十幾年,在鄉下吃的隨便,那點廚藝早就生疏了。
沈安寧也嫌棄賣盒飯弄得自己油膩膩的,太辛苦,果斷放棄了這個主意。
最後,在身上的錢花光前,她找到份商場保潔的臨時工作。
沈安寧看著櫃檯上來來往往的顧客,尋找自己的目標。
突然,她掃地的動作頓住。
一對男女乘坐電梯上來,男人一件藏青色制服風大衣,腳上踩著皮鞋,個子頎長,身材筆挺。
他看上去很年輕,氣度卻異常沉穩,與那個在鄉下時穿著破褂子的男人仿佛判若兩人。
沈安寧看呆了。
視線順著他的臉挪動,男人臂彎里挽著另一隻手,他身邊走著個身材玲瓏有致的女人,男人不時低頭湊到女人耳邊說話,姿態十足的親密。
女人同樣穿著藏青色大衣,不過是披風款,金屬雙排扣設計,優美典雅。
女人好似很怕冷,圍了條厚厚的白色圍巾,長發隨意挽著,露出半張楚楚動人的白皙臉蛋和一雙水光瀲灩的桃花美目。
他們徑直走到玉石櫃檯前,售貨員掏出小鑰匙打開身後的保險柜,取出一隻黑棕色木盒雙手遞上。
男人接過盒子,打開,是一隻玉鐲,他小心替女人戴上,兩人低聲說笑兩句,男人便付錢將鐲子買下,另外又買了兩塊小吊墜。
沈安寧看得心砰砰砰跳,快從嗓子眼蹦出來。
這是霍大哥!
而那個女人極有可能……不是陸西橙。
「陸西橙被拋棄了,果然被拋棄了!」她喃喃道。
在沈安寧的認知里,男人不容易老,老話不是說男人四十一枝花嘛!
而女人呢,二十五歲往後就走下坡路了,女人四十豆腐渣。
算算時間,陸西橙差不多也三十來歲了,可那個女人,沈安寧距離他們百米,看得並不真切,卻也清楚,她看上去頂多二十出頭的年紀。
陸西橙生了兩個兒子,後面還要生,霍大哥賺那麼多錢,兩個兒子怎麼夠。
陸西橙整天圍著男人和孩子們打轉,操持家務,洗衣做飯,被油煙燻的,肯定早就成了個黃臉婆。
沈安寧就沒見過女人過三十多還能像個小姑娘的。
霍大哥現在這樣優秀,哪裡是黃臉婆陸西橙配得上的,她不過是運氣好,剛下鄉時長得好看點,才把霍大哥迷住。
沈安寧下意識吐口唾沫抹了抹頭髮,她也不醜的。
如果這會兒上去打招呼,不知霍大哥是不是能記得她?
那頭,一對璧人手牽手準備離開,沈安寧拖著拖把緊跟在後面。
男人好像朝她這邊瞥了一眼,又迅速轉回頭去。
沈安寧追到商場門口,只看到兩人坐進一輛黑色小車裡,男人還體貼地替女人拉開副駕駛車門,護著她的頭不被車頂碰到。
他自己開車。
沈安寧眼睛都直了。
霍大哥不僅會開車,還有車,車多貴啊,她上輩子重生前家裡都買不起車。
顧不上主管在後面罵她,沈安寧追著車跑。
「霍大哥,霍大哥,我是前進大隊的沈安寧,我是你老鄉!」她喊著,用她最大的聲音。
雙腳怎麼抵得過四個輪子,車子緩緩遠去,消失在人來人往的街頭。
沈安寧蹲下,眼裡的光亮得出奇。
霍大哥可以拋棄陸西橙找一個新人,那她不是沒機會,這次偶遇就是老天爺對她的獎勵。
啪嘰!
不曉得誰家養的灰鴿從頭頂飛過,送她一坨鳥屎。
沈安寧發出尖叫,在村里麻雀欺負她,為啥來這兒鴿子也欺負她,畜生!
那頭,車裡,陸西橙欣賞著手腕上的手鐲,嘴裡愉悅地哼著歌:
「要是你願化作柔情的春風,可否將你心內熱流再入夢,無言帶走我青春 歡笑 天真 嬌俏,不再帶著笑……」(《野百合也有春天》粵語版)
一首傷感情歌,愣是被她唱得歡快無比。
「這麼開心?」霍競川垂眸看她的手,又專心開車,「喜歡嗎?」
「喜歡呀,謝謝親愛的!」
「叫哥哥!」曾經的回憶湧上心頭,霍競川一聽她喊親愛的就起雞皮疙瘩,總感覺不太妙,要倒霉。
「哥哥,老公!」
「嗯。」這隻羊脂白玉的鐲子是霍競川前幾日陪客戶來時看到的,只是當時身上沒帶足夠的現金,便讓銷售員預留著,今天夫妻倆一起過來買。
馬上就是孩子們的生日了,也是妹妹最辛苦的日子,提前送一份禮物。
至於小灰小狼,羊脂玉的邊角料吊墜就很不錯。
……
沈安寧躊躇滿志,期待著下一次的偶遇,可是第二天,她就被所在街道辦以盲流的理由趕了出去,房東把租金退給她,不給住了。
盲流是這個年代特有的詞彙,指從農村中盲目流入城市,無固定職業、住所的不穩定人員。
沈安寧就是典型的盲流。
她的介紹信是過期的,工作人員一看,哦,知青,原籍是中部一個小縣城,得了,回家吧!
沒人追究的時候,只要人不鬧事,通融通融也沒啥,但這人,呵,得罪了上面呢!
「不,我要留在滬市,我要留在這兒!」沈安寧哭著喊著,她不走,她還要等霍大哥,然後在這座大都市站穩腳跟。
對於這種人,工作人員見怪不怪了,遣返是符合政策的,不止滬市,許多大城市都有專門的遣送站,盲流收容所,盲流車廂,有專人負責把他們送回去。
一周後,沈安寧回到了她闊別已久的故鄉,後頭幾年,她沒再跟家裡聯繫,她媽都以為她死在外面了,沒想到這個女兒還能回來。
三十多歲的沈安寧孤身一人,這在保守的小縣城,在沈家父母眼裡是無法想像的,二話不說,安排個男人。
由於各方面的原因,沈安寧這輩子再也沒踏出過縣城,繼續重複著她上一輩子的人生。
而人有了野心,見識過繁華,做過人上人的美夢,這樣平凡的、窮困的、一眼看得到頭的毫無希望的生活,讓沈安寧比死更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