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起,荷池裡的金蓮笑彎了腰似的。
瀛姝也笑了:「南次和清河公主相熟麼?」
「不熟。」南次大惑不解:「我幼年時就不住在宮城裡,你知道的,我與自己的手足姐妹,倒反而不是那麼親近。」
「前生的此時,我跟清河公主也不相熟,但後來,她竟趁著有次家宴時貪杯,借著酒勁,跪求司空北辰解除你的軟禁,她說連畢宿君與角宿君,曾經詆辱過司空北辰,尚且還能就藩,是時運不濟,才病死異鄉,她沒了兩位皇兄,雖然有心宿君這一母同胞的兄長疼愛,但時時念及仍然被關禁在鬼宿府的你,她的五皇兄,實覺食不知味,臥不安寢。」
「你是因為她為我求情,才視她為友?」南次頓覺暖風入懷,身心溫柔。
「我那時正愁沒有藉口為你求情,是清河公主給了我附和的機會,後來我問流晶,她為何要為你求情,她說,因為她不忍見手足相殘,她說她的夫婿時常受到宗兄的打壓,在仕途上不得意,她的夫婿並沒有感覺郁苦,時常憂鬱的是,手足不能同心,六親不能相合,漸漸的,人性消亡,有如困獸之鬥。
夫族如此,父族也是如此,清河公主只要想到,倘若心宿君,她一母同胞的兄長也將落到被軟禁,被毒殺的下場,她就心如刀絞,所以,清河公主也不忍你終生被禁。」
南次垂著眼:「我竟從來不知,還有一個妹妹也這般的惦記我。」
「我當時,有一種映像,司空月狐對他的胞妹極其疼愛,乃至於縱容,誰知我重生之後,才知道此時的清河公主竟然無比懼怕她的胞兄……」
「這怎麼說?」
「這可是公主自己跟我講的,說宮裡待她最和氣的人竟然是謝夫人,無論是簡嬪,還是心宿君,一個比一個嚴厲,她看見他們就害怕,總擔心受到責罵,司空月狐的毒舌我也是深有體會的,不覺奇怪,我只奇怪的是,簡嬪明明是個妙人,為何這麼嚴厲的拘束親女兒。」
「所以,流晶的心性才大有別於司空玉鉤。」南次提起高平公主,滿臉的不屑。
皇帝並非只有司空玉鉤和流晶兩個公主,但僅有這兩個公主是宮嬪所生,換句話說,這兩個公主出身最為高貴,高平公主較清河公主年長,可她的生母劉淑妃,本是司空通潛邸時的姬媵,虞皇后尚且是寒門出身,劉氏哪怕後來被封了淑妃,是當朝的九嬪之首,然則家族比虞皇后還大有不如。
可高平公主,後來卻相當的跋扈。
她為了討好司空北辰,親自去鬼宿府,對南次加以凌辱,在取悅了司空北辰後,公然養了一堆面首不說,甚至還買通了謝十郎身邊的婢女,意圖對謝十郎用迷藥,滿足她自己偷歡的欲望,沒有得逞,惱羞成怒,反誣謝十郎要姦淫她,差點就毀損了司空北辰固權大計,司空北辰也怒了,高平公主最終也沒落個好下場。
「簡嬪的確,用心良苦。」瀛姝領會了南次的意思:「你可想透了,喬嬪的用心?」
自從死後重逢,兩人間的話題還從不曾正式涉及喬嬪,但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疑難雜症」,彼此心知,不能良久的躲避。南次頗有些悲憤,他經歷過的,慘澹的半生,是他的母嬪以愛
為名種下的因果,他其實不能抱怨,哪怕他真的很抱怨。
「入宮的人無論是你,還是王青娥,我阿母都是要進擊的,她早想好了,投誠謝夫人,讓家族依附陳郡謝,她以為當挫毀了陳郡謝、琅沂王間的結盟,謝夫人只能選擇平邑喬,我可成為謝夫人的子嗣,在陳郡謝的扶持下奪得儲位。」
「謝夫人不會信任喬嬪。」
「我知道,陳郡謝從來沒有武力奪儲的打算,之所以和琅沂王聯盟,是寄望琅沂王能動搖父皇立嫡的主張,另擇儲君,我的母族並沒有琅沂王的作用,而且我也很清楚,師翁他不會因私廢公,不忠於父皇。」
「可我要行不忠之事了。」
「瀛姝,世上不是僅有忠臣孝子一類人,我尊重師翁,但我也不會容忍再受一遭冤害,那樣的人生太憋屈了。司空北辰雖然是父皇擇中的儲君,但他是我們的仇人,前生的我只想求得自在逍遙,遠離這些權爭勢奪的醜惡事,我自問無愧於天地,未負於父兄,我和你都一度相信司空北辰的確適合為大豫的君王。
哪怕我被關禁在鬼宿府,受盡折磨,我知道司空北辰痛恨我,但因為我的母嬪,我的外家,他們的確有罪,我因此受到連累,但並不認定司空北辰那樣對待我會有損社稷國祚,直到和你逐漸知道了他做下的樁樁惡行,他有多自私陰毒,他親手摧毀了皇族的根基。
這樣的人真不配為君,父皇不察司空北辰的本性,我們應當揭露他的真面目,讓父皇明白,如果執意仍要把江山交給司空北辰繼承,無異於親手葬送大豫皇朝的基業。」
瀛姝沉默了。
司空北辰作為皇帝而言,其實並非一無是處,如果他真像表面上那般禮敬賢才,兼具明辨忠奸的能力,並大膽提拔忠臣賢士,他的確能夠做到逐步削弱權閥之勢,鞏固皇權,為中興盛世打下堅實的基礎。
可惜,司空北辰骨子裡卻是個陰險狹隘的小人,他沒有寬廣的胸襟卓越的見識,他多疑,善變,無情,他妒恨才能之士,更忌憚驍勇善戰的將領,能為司空北辰信任重用的人,都是看穿了他狠辣無情的本性,為了活命,懂得收斂鋒芒迎合皇帝,擅長打消司空北辰防心的人。
這樣的人不會太多,僅靠如此少數的人,根本沒有辦法挽救大豫的頹勢。
所以當今聖上到底是失算了,選擇了一個能力欠缺的儲君,司空北辰在位期間,其實錯過了大豫發展壯大的黃金十年。
「南次,我知道如果僅只因為私恨,你應會勸我跟你一同遠離朝堂,我們避於林泉,就能遠遠避開一切的猜忌和逼害。可我們都很清楚,如果我們毫無作為,司空北辰必定會把這半壁江山葬送,我們能逃避他的逼害,卻逃避不了大廈傾覆後的滅頂之災,外有強蠻,內存毒害,註定我們無處可避,只能咬著牙的,再一回嘗試力挽狂瀾。」
南次放眼望去,半池茂盛的碧葉,滿載著明媚的嬌陽,可他心中終是攢積下了陰霾,他有極其不願直面的現實,讓他無法跟瀛姝說——我們會有曾經爛漫的時年裡,憧憬過的閒雲野鶴的日後,我永遠都是那個只要站在樹下,就保你必不擔心會失足跌傷的人。
「瀛姝,我可能無法勸阻母嬪的野心,我不知道前生時,王青娥的死是否和她有關,我很害怕,她會傷害你。」
「我不是王青娥,不會自己鑽進圈套里。」瀛姝也覺笑不出,喬嬪把她視為對手,但她不能把喬嬪視為仇敵,一切果辣的手段都無法施予喬嬪身上,她想讓南次從悽慘的命運里解脫,就得保下南次的生母,南次的母族。
「儲位不是不能爭,但不能讓喬嬪用她的方式去爭。」瀛姝看著南次的手,前生,南次的手一直乾乾淨淨,從未染上血污,這一世她也不會讓南次的手染上血污,權爭勢奪一事,的確骯髒,南次可以堂堂正正去爭取,他必須要站在陽光下,而不是躲在渠溝里,像一條毒蛇去偷襲對手。
「別像前生似的,把所有責任都自己一個承擔,我也不想再聽那些不明內情的人,憑著那些風言風語的話詆毀你,說你毒蠍心腸,說你……」南次越說,聲音越低沉了下去。
「說我滿手血腥。」瀛姝笑了笑:「人走得越高,就總難免會受到世人的曲解,而我呢,這雙手也的確殺過人,不管那些人該死不該死,只要他們死了,就成為了弱者,世人同情弱者,其實也正因人性沒有完全泯滅。
南次,我們為彼此擔心,我們也明白我們無路可退,現在想得太長遠也無甚用處,我們還是要先察明躲在宮裡的惡鬼。」
現在瀛姝和南次能掌握的情況,除了寺人祈曾經被斷定為兇手外,其餘的都是眾知的,兇手不會在內人局,因為兇案發生時除了死者掌嫻之外,不管是宮人還是良人,無一離開內人局,如果內人局有問題,那也只能是幫凶,不是直接殺人者。
第一起惡鬼案發生在十年前,死者是罪役所的宮人,是失蹤三日後,才被發現呈屍在罪役所的廢料房裡,眼珠被剜,舌頭被斷,頸部有掐痕,是為兇手活活掐死,這跟後幾起命案略有不同……後幾起兇案的死者都是直接被利器刺殺。
現場沒有遺留下死者過多掙扎的痕跡,但血跡的分布又說明呈屍現場即為行兇現場,因此瀛姝更偏向兇手是男性,因為如果兇手是女性,很難制服一個性命受到威脅的人不留太多痕跡,除非,兇手是武婢。
宮中不是沒有武婢,可武婢實際上都歸皇帝調派,如瀛姝的前生,最初時她也不能讓玄瑛入宮,直到司空北辰駕崩,她才終於擁有任意調派宮人的特權,玄瑛得以入宮貼身服侍,當她面臨最後一場戰役時,就連玄瑛都率領了一隊武婢去擊殺逆叛了,正因為玄瑛當時不在她的左右護衛,瀛姝才被田石涉逼害。
武婢數量有限,絕大多數還都在帝寢值守,據瀛姝所知,皇帝陛下也僅只調派了武婢供皇后、三位夫人差遣,尤其夜間,武婢若是擅離職守很難不被旁人發現,且武婢忠於君王,哪怕是皇后,也沒有那麼大的膽量指使武婢行兇。
兇手若是男性,那麼只可能是宦官,因為侍衛是不能在內廷單獨行動的,他們巡防時必須遵守十人一編隊的形式,而且巡防的地點也有限制,如內人局,住在其間的都是選女,侍衛根本不可能到內人局的區域巡防,夜間更無可能直接接觸掌嫻。
皇子們如今都住在永福省,太子也不例外,昨夜除了四皇子司空月狐外,其餘皇子都是各自的皇子府里,宮門下鑰後,皇子府的宦官無法再入內廷,因此,兇手不是在皇子府服役,必定是夜間仍然可以在內廷「活動」的人。
兇手在十年前就犯案,不會是小宦官,年齡應當至少在二十五歲以上,單論這些條件的話,倒跟寺人祈是契合的。
可整座內廷,符合作案條件的宦官實在不少,光靠這些條件去篩查凶行顯然行不通,否則內刑司也不會久久未破兇案,瀛姝跟南次一時也難找突破口,他們於是幾乎日日都會碰面商討案情,如此一來,哪怕兩人的碰面先得了皇帝的允准,但這樣顯眼的「金童玉女組」,還是受到了不少側目。
又是一日午後了,謝夫人午憩醒來,就聽見兩個宮人正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