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若是不想理會良人們的訴求,她就不會跟她們來芙蓉苑了,既來了,此時也就懶得拿架子,很爽快答應下來:「一陣間等謝夫人午睡醒來,我就轉告各位良人的懇求,夫人定會與簡娘娘商量著安排的。」
她卻是有意不接鄭蓮子的話,由得人抽抽噎噎的哭,居然乾脆側轉了身體,用背脊相對。
耳朵還是能聽見鄭蓮子越發委屈的泣語的。
「王良人到底還是惱了我,不肯諒解我在曲水會上的冒失,我寧肯跪求王良人寬恕,只求王良人能救我。」
瀛姝不看鄭蓮子的作態,但從眾人尷尬的神色中,知道鄭蓮子確實跪下了。
現如今但凡仍住在內人局的良人,身邊還沒有宮人貼身服侍,因此跟來芙蓉苑的宮人就只有瀛姝身邊的映丹,此時她見瀛姝全不理會同為良人的鄭氏女忍辱含屈的當眾下跪,儘管覺得場面鬧得太難堪,似有些不妥當,卻也不曾自作主張要把下跪的人給扶起來。
謝夫人讓她服侍瀛姝時,就有一番交待:「你不用覺得為難,我要是存著別的想法,要著人監督帝休就不會遣你去侍奉她了,我知道你的情性,也一貫欣賞你忠心事主的品格。帝休不是個軟性子,忍不了他人的無端挑釁,後宮裡我是護得住她的,你也不用去勸她忍讓。映丹,你行事謹慎,這原也是你的優長,不過帝休她和你不一樣,她不是宮人,你要記得不能用宮人該守的禮規去限制她的行事,你們這對新主僕,是需要時間磨合熟悉的,我信你能盡心盡職。」
映丹在宮裡待得久了,見歷過不少初仗著君王幾個薄寵的女子,以為一步登天了,就跋扈刁蠻起來,別說那些並沒有家族為靠的女子最終的下場,就連曾經的江容華江娘娘,她是世族出身,入宮後受到了君王的隆寵,當年是那樣的意氣風發,最終也不過是在三尺白綾和一杯毒酒中挑選「歸宿」。
因此映丹的認知是,在宮裡務必謹言慎行才是平安之道。
在她看來,瀛姝雖不算得跋扈,可行事也頗有些剛強,易和他人結怨,尤其會被陰險小人記恨,宮裡明槍易躲冷箭難防,這就是不妥之處。
可要是此時她擅作主張代瀛姝向鄭良人示好,豈非顯得謝夫人並不贊成瀛姝的行事?這就更加不妥了。
映丹緘默著,小彭也沒有多管閒事,她的心思更單純,只想著:若換作我,被鄭良人這一跪肯定手足無措,但姝姐姐多本事啊,不會應付不來,姝姐姐既不搭理鄭良人的作態,定然是有了應對之策。
在場的卻有一位曾良人,是眾良人中年歲偏長的,心腸最軟,跟鄭蓮子結識後便頗為憐惜她柔弱,此時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不好責備瀛姝,便去勸鄭蓮子:「蓮妹妹快起來吧,王良人也沒說她還惱你,我知道你是驚惶難安,我們誰不是這樣呢?王良人先前都答應了為我們求情,又哪會獨獨的讓你留在內人局呢,你啊,是誤解了。」
「曾姐姐的好意,妹妹心領了,可王良人只說會懇求謝夫人跟簡娘娘商量,卻沒說恩許我去顯陽殿侍疾的話,這不是王良人的錯,是我有錯在先,我應該跪求王良人的諒解。」
「這……」曾良人只好看向瀛姝。
「我從沒說過鄭良人半句不是,鄭良人自己要跪著,那就跪著吧。」瀛姝這才搭理鄭蓮子:「像另幾位良人的擔心,我是能理解的,命案雖然不是發生在內人局,可畢竟遇害的宮人是掌嫻,良人們是入宮的選女,為此擔驚受怕,懇求皇后、夫人多加體恤安排更安全的居所是情理之中。
皇后現如今病著,由謝夫人及簡娘娘協佐後宮事務,良人們所求的事是情理之中,我才敢一口應承下來,但鄭良人你,你自己想想你剛才說的是什麼話,求我恩許你住進顯陽殿,我跟你一樣都是剛入宮的選女,我哪來的資格代皇后殿下決定?你所求的事我根本做不到,別說跪著,就算你拿刀子逼著我也無用。」
「是我一時著急,措辭不當,我並非是要逼著王良人去求皇后,讓皇后殿下恩准我入顯陽殿服侍,只求王良人能原諒我從前的過錯,如此,謝夫人便不至於阻攔我入顯陽殿。」
「鄭良人這話可更加的不當了。」瀛姝冷笑道:「你言下之意,皇后願意讓誰住入顯陽殿,務必還要經過謝夫人的允准,皇后是後宮之主,謝夫人怎會逾禮干預顯陽殿的事務?你指控我以下犯上就罷了,我們同為選女,縱然發生口齒爭執,還當依循以和為貴的教誡,我要是不依不饒是我的不是。
可你竟然敢公然挑撥皇后、謝夫人之間,詆毀謝夫人跋扈犯上,這事我可沒有資格決斷應否寬恕你的罪錯,你既要跪著,那就好好跪著吧,若是謝夫人不與你計較,等上一陣兒會有人來准你免跪的。」
瀛姝既把話說得死死的,也無人再敢勸解了,現場氣氛過於尷尬,不宜久留,瀛姝率先離場,那幾個良人也都暫時先回了內人局,只剩下鄭蓮子咬牙跪在芙蓉苑裡,但她也知道她不需得跪多久。
卻說瀛姝回了昭陽殿,剛坐下,面前就又跪下一人。
「良人,婢子有幾句勸言。」
「不需跪,坐著說吧。」瀛姝笑著道。
「良人如此聰慧,該看出了鄭良人早先那番作態必有後著,良人何必要讓鄭良人得逞?」
「我若不讓她得逞,那就要裝作懦弱愚鈍,雖然能避開這一遭算計,但會有更多人,更多層出不窮的算計,看似省事了,後來的麻煩還多著呢。」
「婢子以為,受莽撞之人的算計,勝過受陰險之人的算計。」
瀛姝點頭:「這是你的肺腑之言,且這話也十分的有道理,可是映丹,我跟別的人不一樣,我說的不一樣並非指我出身有多高貴,靠山有多強硬,我跟他人不一樣的是我是陛下幾乎看著長大的晚輩,我是什麼脾性,瞞不過陛下的眼睛,我這才一入宮,就把鋒芒都收斂起來,變作個任人欺負的小可憐,陛下會怎麼看我?」
「是婢子疏忽了。」映丹又立即改坐為跪:「婢子慚愧,低估了良人的智計,真是自作聰明。」
「我在家中時,有個大婢女喚丹瑛,說來你兩個的性情是很相似的,我年幼時,行事不羈,禍沒少闖,丹瑛就很覺憂愁,也總是不忘勸誡,我雖沒把她的勸誡聽進耳里,但對她的信任卻從來未改,我知道倘若不是忠心事主,你們大可不必說那些『討嫌』的話,因為奉承話誰都愛聽,都是俗胎凡人,雖都懂得忠言逆耳的道理,可真沒多少人真心愛聽逆耳的話。」
「良人能體諒婢子,婢子勢必會更加忠懇。」
映丹聽懂了瀛姝的話,心中頓時一片豁朗。
不是所有忠心事主的奴婢都會受到主人的賞識,倒常見因進逆耳之言被冷落驅逐的忠僕,又對於映丹這樣的宮人而言,雖說就算不受賞識也不會動搖品性,可受到賞識及信任終究才是最大的幸運,忠僕往往不能擇主,他們的命運著實具有極大的隨機性,映丹慶幸的是,無論謝夫人,還是瀛姝,都給予了她厚待和信任。
跟謝夫人不一樣,簡嬪從來沒有午睡的習慣,更何況她最近很是心煩,憂愁著兒子就將上疆場,當母親的,終歸還是擔心孩子的平安,簡嬪排遣心煩的方式,也無非就是看書。
宮人玉蕊倒是更著急,這天見簡嬪拋了書卷,揉著額頭似不耐暑氣了,她情知主人並不是受還沒直正炎熱的季候所困,上前輕聲的諫言:「不然,娘娘便求了陛下恩准,往棲玄寺去替殿下求一道平安符吧,婢子尋思著,棲玄寺的香火如此旺盛,那住持大和尚定是有真本事的,殿下有神佛庇佑,定能大勝回朝。」
「世上哪有什麼神佛啊。」簡嬪搖了搖頭,輕嘆道。
「不是連陛下都那樣信任白川君麼?白川君既識占星術,豈不也是半個活神仙?」
「占星術可不同那些怪力亂神的說法。」簡嬪道:「像天上的月亮,世人多以為難免陰晴圓缺,可實則呢,月亮是沒有盈虧的,我們所見的盈虧,無非是因為視角所限……罷了,我竟和你說起這些來,連我自己,其實也沒有參透這盈虧的玄機。」
「那……婢子現去囑咐,讓小廚再煮一盞安神湯?」
「我這是心亂,喝那些其實不頂用,也無需再折騰僕婢了,今後的日子啊……有得煎熬呢,我現在還未習慣,但願熬著熬著就習慣了。」
簡嬪正心煩,就有宮人來報,這宮人來自含光殿,是賀夫人的心腹,慣是倨傲,今日也不例外,行了個馬馬虎虎的禮,仰臉露出鼻孔來:「夫人召見淑媛,淑媛別磨蹭了。」
「一些時不見內人,內人氣焰更高了啊,可得仔細著些了,眼見這一日熱過一日,內火太盛,當心生鼻瘡。」簡嬪微微笑。
露著鼻孔的宮人登即漲紅了臉,但也相當沮喪。
賀夫人真的是太久沒來招惹過簡嬪了,連她都忘了簡嬪並不好欺,嘴毒得很,雖說不常發火,可發起火來也並非不敢罰含光殿的宮人……腦子一昏,自取其辱了。
簡嬪終於看不見宮人的鼻孔了,才又笑笑,囑咐自己的宮人來為她更衣梳妝,偏還說:「不用急,賀夫人到底不比謝夫人,謝夫人若是召我去見,當是為了宮務急需處理,賀夫人嘛,不曾協理宮務,所為的無非是閒話飲談,便是我所有耽延,也不至於誤事。」
鼻孔宮人又得意了:哼,現在且容你狂妄,等一陣間,你被賀夫人問罪時我再看你的伶牙俐齒還有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