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瀛姝險

  冉朱孤的這回起事,同樣需要個名義,於是姜雄鷹乃受神旨降罪暴亡的說法必須被推翻,臣民們需要知道姜泰弒父弒君的真相,姚太后也必須成為元兇罪魁之一,但冉王妃不需要她親口認罪了,窮途末路的失敗者,開不開口,說了什麼已經不重要。

  姚太后死了,姜泰敗走了,姜漠平安回國了,北趙退兵了,潼關保住了,以姜白基為首的宗室,以冉氏部、文氏部為首的部領,以巫臣為首的巫官,眾口一辭告之北漢的臣民這才是真正的神旨,北漢的殃難成為了過去,姜泰奪位就是殃難的起源,經撥亂反正之後,北漢沒有亡國,繁榮安定可期,崑崙神會重新眷顧羌部子民,這樣的真相,就不容質疑。

  這一天,長安城中其實陽光明媚。

  已入深秋季候,前兩日,甚至像要迎來風雪的兆示,但今日卻忽然就晴朗了,太后殿的菊花還未開敗,宮人們卻盡都如喪考妣,他們跪伏在階下,不敢抬頭看拾階而上的女子,月白色的長裙從目光中過去了,兵衛的革靴也從目光中過去了,一切就沉寂下來,這宮苑太深,拼殺甚至不及到此就宣告結束,宮人們其實也在期待著,姚太后會成為這場宮變中,最後一個死者。

  姚太后是被架來了正殿,也很稀罕了。

  正殿高闊,並不適合做為寢息之處,其實使用率極低,大節慶時才該做為太后升座,接受內外命婦參拜的場所,然而姚太后卻素喜將正殿做為廳堂使用,幾乎日日都會「升座」,哪怕她其實沒法要求皇后來此晨昏定省,衛夫人、金珠夫人等等嬪妃也為姜泰允許,不必前來問安,聆聽太后的訓誨,可姚太后卻是要在正殿裡用一日三餐,時常傳喚那些沒有得到特權的妃嬪,讓她們跪伏在寶座下,聽一歇廢話,姚太后甚至會「關心」她們的飲食,而後總會挑出不合禮規的紕錯,比如一個妃嬪愛吃將軍鴨,姚太后覺得這是對崑崙神的冒犯,因此處罰那妃嬪禁食三日,至於為何愛吃將軍鴨就冒犯了崑崙神,這是一個謎。

  姚太后應該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自己不願來正殿,卻被兩個粗魯的宦官架了入殿。

  她因為一直在破口大罵,此時嗓音已經嘶啞了,但不妨礙她咒罵。

  「冉氏,你這個大逆不道的賤人,我是太后,你竟然敢冒犯……」

  「姜泰都已經不是皇帝了,你還算哪門子的太后?」冉王妃此時站在寶座前,居高臨下看著底下瘋瘋癲癲的老婦人。

  「你們這幫亂臣賊子……」

  「姜泰篡位,幽禁先帝,姚氏你獻計毒殺先帝,你們母子才是亂臣賊子。」

  「你少血口噴人……」

  「我在血口噴人?縱火焚毀通靈塔的是誰?是誰威脅巫臣嫁禍先帝引發神降災預?姚氏你真敢說,不是你和姜泰毒殺先帝,意圖嫁禍太妃,用太妃的安危,威脅冉氏部不究先帝是被毒殺,配合你們顛倒黑白的罪行?」

  「我恨不該婦人之仁,當初就該把姜漠和你,還有你們的孽種斬盡殺絕!」

  「你是不想這麼做麼?是你沒有能耐,姜泰不敢害殺外子及我,否則冉氏部勢必會發兵平亂,你們做著統一天下的白日夢,卻讓君國險些遭遇了滅頂之災!」

  「你們不得好死!」

  冉王妃笑了:「毫無自知之明的蠢婦,你以為憑你幾句咒罵,就能夠將我置之死地?當年圖桑汗王崩逝,先帝為十部部領推舉為王,依循舊制接管汗位,本是決意善待你們母子四人,可你呢?得隴望屬,挑釁不敬王后,縱然如此,先帝雖然對你厭惡透頂,也沒有違背信義,栽培姜泰為一部之首。

  大漢立國,自然不應再遵循舊制,姜泰先存狼子野心,意圖篡逆,先帝再次寬恕了他的死罪,只是將他放逐,沒想到,成了養虎為患。

  成王敗寇,這才是姚氏你一直以來遵循的準則,那麼現在,你們母子成為了敗寇,姜泰、姜倉尚有那僥倖亡命漠野,而你,只有死路一條了。

  我過去其實沒想過要殺你。」

  冉王妃步下百靈台,站定在姚太后面前,眼看著姚太后竟然退了兩步,浮腫的面頰上,鬆弛的肥肉顫抖個不停,她蹙眉搖頭:「一無是處之人,我對你只有厭鄙,卻無仇恨,是姜泰把你推到了太后的寶座上,成為了我的敵患,其實到現在,我都很疑惑,你哪來的自信和我為敵?

  同為女子,我們的地位,無不是倚靠著夫族和本家,你改嫁先帝後,為先帝鄙惡,而你的本家,自從你祖父病死後,姚氏部就江河日下,不僅不能成為你的靠山,甚至還要靠著沖先帝搖尾乞憐,才不至於被其餘大部侵吞分食,姜泰縱然不算一無是處,可沒有母族支持,盡靠他自己,誠然,他的確鑽了空子打了個翻身仗,可你們應該明白,外子有冉氏部為妻族,還有文氏部撐腰,遲早仍會東山復起,姜泰沒有能力坐穩帝位。

  他想要稱霸天下,但他的愚狂,卻把羌漢徹底拖下了深淵,羌漢永無可能擴張領域了,這錦繡九州,羌漢再無爭奪霸主的機會。從此,羌漢只能在夾縫中求存,也許五十載,也許三十載,甚至也許只經十載……先帝創下的基業就將付渚東流,羌漢只能退出七國之爭,退返大漠草原,我堪破了這樣的結果,豈能再容你活下去。」

  冉王妃覺得再不需要浪費唇舌了。

  「將罪婦姚氏處斬,梟首於崑崙神廟,不必等殿下回朝施令了。」

  今日明媚的陽光,不能消除我滿心的悲涼——冉王妃站在碧空如洗的天穹下,眼裡漸漸充滿了淚水,她不像父兄那麼樂觀,這場戰爭,他們雖然獲勝,但對手僅限於姜泰母子,羌漢會輸給東豫,這回也許只輸掉了漢中,但僅僅是敗局的開始。

  二十年前,北部六國攻滅了西豫,卻到底沒能將司空氏皇族斬盡殺絕,王斕等等扶持的東豫儘管只居一隅,但東豫已經渡過了最艱險的關頭,東豫現在的皇帝司空通不是一個昏聵的君主,甚至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全都不容小覷,東豫的女子,如神元殿君、王副使此類手無縛雞之力的閨秀,都有為了君國捨生取義的膽識!

  羌漢這回,只能眼睜睜把漢中拱手相送,今後勢必就要面臨被三面夾擊的困局。

  悲觀的我,卻仍然要陪著姜漠走下去,我們不能就這樣回到崑崙虛,那裡是故土,但對我們而言已經陌生,華夏九州,偌大一片錦繡江山具有了太大的誘惑,我不愛這座雖然宏壯卻仍顯狹小的宮廷,可是我竟也不舍這秦嶺八川,關隴豐沃的土地。

  這是無數將士用鮮血換來的山河沃土,我們誰都沒有資格割捨放棄。

  因此縱管力不從心,但還是不能放棄堅守。

  冉王妃不想去見姜里娜,她現在沒有折辱仇患的心情,而且她已經預見到待姜漠回朝,不會處殺姜里娜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至多是不再縱容胡作非為,終身軟禁,要說來不管是姚氏,還是姜里娜,其實根本不具禍國殃民的本事,姜里娜的戾狂甚至不僅是姚氏縱成,而這回白白丟失漢中,其實姜漠也難辭其咎,黑鍋扣不到姜里娜頭上去。

  可冉王妃卻得知,姜里娜的長公主府,屬於她的兩百親衛卻不知所蹤了。

  為防萬一,這件事當然不能不聞不問。

  論愚蠢,姜里娜相比姚氏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根本就沒想過是她心心念念的情郎先獻出了武關,才導致姜泰重新成為喪家之犬,這個女人,到了這個地步,尚且把姜高帆看成是最後的希望,只要姜高帆暗殺了軒氏王氏,姜漠也必須人頭落地,姜漠一死,大漢的帝位怎麼可能落於外姓手中?冉朱孤就算掌握了京城,也休想取而代之,冉氏所生的小兒,也絕無可能繼承皇位,兄終弟及,除了姜泰、姜倉、姜漠之外,父皇還有別的兒子!

  不,什麼兄終弟及,姜漠已經排行最小了,冉朱孤也不可能再迎回姜泰尊其為君主,能和冉朱孤對抗的唯有大尚臣,而她,有了大尚臣的支持誰說不能繼承皇位?

  都已經淪為了階下囚,姜里娜竟然還做著第一女皇的白日美夢,哪怕是聽冉王妃告訴她姜高帆已經背刺姜泰的事實,姜里娜還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一口痰,差點沒有正中冉王妃的衣襟。

  「省些挑撥離間吧,大尚臣會助你們這幫亂臣賊子?冉氏,別以為你串通了東豫和北趙就能成事,還在做母儀天下的美夢呢?就算冉氏部和文氏部相勾結,還有姜白基這白眼狼暗中助著你們,只要有大尚臣,你也休想成事!」

  冉王妃眼疾身快地避開了一口濃痰,徹底沒有開導蠢婦的興趣了——聽聽你自己說什麼話,冉氏部不僅爭得了各大部領的支持,甚至還和北趙、東豫兩個大國結盟,就這竟然還不能奪得羌漢的帝位?大尚臣算什麼東西?他現在的兵權都是從姜泰手裡騙得的,連姜泰都已成為喪家之權,他還能力挽狂瀾?!

  之於那失蹤的兩百親衛,姜里娜拒絕招供,她的第一婢女良姑卻不待鞭子甩在身上,立馬老老實實就招供了。

  「還真是撥給了姜高帆,但姜高帆為何要這兩百親衛?」冉其吉現坐鎮長安城,而且關於迎回姜漠的首要大事,還必須由他主持負責,聽說姜高帆竟然從姜里娜手頭調走了這兩百親衛,冉其吉未免憂慮焦急。

  他踱著步,感覺異常不妙:「到了這個局面,姜高帆篤定是意圖助奪漢中了,此人憑藉著花言巧語先獲信於姜泰,甚至慫恿太子殿下也中了奸計!」

  如今長安城和未央宮又重新在手,冉其吉已經恢復了對姜漠的舊稱:「姜泰把鎮守武關的大權交給了姜高帆這個細作,姜高帆假傳姜泰的旨令先助我們入關攻奪上京,逼退姜倉,因為殿下尚在襄陽,我們不得不釋歸豫使及姜高帆,他目的已經達到,何必要借調那兩百親衛?莫不是,姜高帆真想刺殺殿君,如此東豫就能名正言順加害殿下,跟北趙聯手圍剿我朝吧?!不行,我現在就得去一趟藍田,說不定還趕得及……」

  冉王妃趕緊拉住了兄長。

  「姜高帆何德何能說服東豫的皇帝先使兩大皇子以身涉險,只為鋪墊姜高帆的青雲之途?且殿下留下的書信,分明是說姜高帆必須利用他,才有望說服東豫的心宿君上諫豫帝,相助殿下成事,殿下不知姜高帆所圖是漢中,我們也是直到得知姜泰調動漢中部駐守京城才恍然大悟姜高帆的真正目的!

  如今漢中已然是難保了,姜高帆目的已經達成,他其實心知肚明,東豫這回最多只能攻奪漢中,絕無可能將我羌漢滅國!羌漢要在夾縫中求存,東豫才能心無旁騖對付北趙,在這個時候,東豫不僅不會圍剿咱們,甚至還會相助咱們和北趙對抗,繼續分裂六國聯盟。

  姜高帆自己還在藍田,他哪有可能刺殺神元殿君,賠上自己的性命,利用東豫加害殿下,激化我朝內亂,結果卻讓北趙坐享漁翁之利?神元殿君應當安全,我覺得姜高帆是針對王瀛姝!」

  「她只是個副使!姜高帆為何要刺殺她?!」

  冉王妃也無法對這個直覺作出解釋,她搖頭道:「到現在,我總算看清了,恐怕不僅僅是姜高帆,連衛氏都已經投誠了東豫,說明不管姜高帆如何,東豫從答應與我朝議和之時,圖的就是漢中,不管是神元殿君,還是東豫的三皇子、五皇子,他們三人身份都比王瀛姝更加尊貴,但我總覺得,他們都是聽從王瀛姝令下,王瀛姝才是東豫使團的核心及大腦,是她勸服了兩個皇子先歸東豫,她也必然知道姜高帆並非忠事於姜泰。

  或許姜高帆也意識到了,縱管這回相助東豫,他的功勞也遠遠比不上王瀛姝,王瀛姝雖然是女子,但她日後,必定會為東豫的親王妃,甚至可能母儀天下!!!

  東豫如今,皇權為世族權閥掣肘,像姜高帆這樣的人絕無可能是世族子弟,但王瀛姝卻是王斕的嫡孫女,臨沂王和姚氏部可不一樣,雖然王斕為王致牽連,不得不韜光養晦,但他從來沒有失信於豫帝,臨沂王氏,沒有一敗塗地。

  阿兄,我想冒個風險,姜里娜的二百親衛在她手裡毫無用處,現為姜高帆掌控,也許真的能夠起到奇效,要是姜高帆真把王瀛姝暗殺於藍田,卻護侍神元殿君平安歸豫,豫帝絕無可能加害殿下,我以為,如果東豫沒有王瀛姝,我們或許還有一線希望立足於夾縫求生,卻創績於六國之勝!」

  不必阻止姜高帆的行動,甚至可能一箭雙鵰!

  別人不說,東豫的五皇子是絕對不可能容忍王瀛姝命喪姜高帆之手,恐怕就連三皇子,當知王瀛姝竟然死於姜高帆的陰謀……

  姜高帆在東豫,再無生機。

  少了此二人,就如同坑殺東豫數萬部卒,於羌漢而言,有益無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