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妝檯春

  何良人正是在曲水會上挑釁謝六娘及瀛姝被直接喝退的何氏女,她的靠山是江東賀,因此剛才她雖和才人、良人們一處逛花園,卻沒有興致來討好喬嬪,這個人缺了席,陳良人被彭良人一嗆,頓時尷尬了。

  眾目睽睽之下,她硬是嗆了茶,好一陣咳,才敢說話:「誰不知道何良人對王良人不懷好意啊,我是因仰慕王良人,才特意想去套何良人的話,不想被彭良人聽見了……唉。」

  小彭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感覺自己既像闖了禍又像立了功,一時間越發不知所措了。

  「陳良人真是七竅玲瓏心啊。」瀛姝說:「我是不敢謝你的,要真謝了你,豈不就坐實了跟何良人間仇深似海了?我與何良人不相識,哪怕扯著頭髮打一頓,無非就是惹了笑話,各自挨罰,但要是牽連得謝夫人跟賀夫人不和起了爭執,豈不無法收場了?又別說陳良人的話更是涉及儲君的聲譽,你這樣的仰慕我是真不敢當啊。」

  瀛姝本不願和這些人浪費時間,便起身了,只同喬嬪行禮:「姨娘容我先辭,細細跟彭良人說明一番,免得姨娘今日本是一番好意,但日後反倒要被皇后、賀夫人怪罪。」

  瀛姝其實一點不想稱喬嬪為姨娘,是看南次的臉面上,才想提點喬嬪一番,宮裡頭賀夫人的腦子的確不算智慧,但別的人可不好惹,喬嬪莫說和謝夫人相較,她怕連虞皇后都比不過,像今天,喬嬪投靠昭陽殿的狀況,已經被喬嬪自己暴露在眾人眼下了!

  瀛姝是真不認識彭良人,估計這女子在前生要麼不得善終,要麼也是移居「寡宮」了,總之是個默默無聞的人,看她現在這言行,也必須沒有經歷重生,彭良人不聰明,但瀛姝喜歡她,瀛姝能看出來彭良人對任何人都不懷惡意,但她卻造成了場面的極度難堪……說到底,沒有頭腦也沒有心眼,單純如白紙,還沒有家族倚仗,在這宮裡屬於妥妥的弱勢群體,瀛姝想扶她一把。

  不管是在由婉蘇管理,還是在瀛姝管理的「後宮」里,善良的人永遠不會沒有活路,而當瀛姝的「後宮時代」,陰險毒辣者,更是必須罪有應得,她還不僅對女人是這樣子,對司空北辰這個皇帝,照樣能拼個你死我活誓不罷休。

  然而瀛姝並沒跟彭良人講什麼大道理,她們兩個互相染指甲,互相替互相把指甲吹乾,夕陽西下時分,瀛姝才問彭良人:「你若是願意,來昭陽殿我們當個伴吧?」

  彭良人把腦袋甩得像撥浪鼓:「阿姐。」

  半晝時間,她已經把瀛姝稱阿姐了。

  「好阿姐,我也想跟阿姐一處,但我太害怕謝夫人了,謝夫人……真的是凶啊,我看著她就犯肚子痛……阿姐,其實我住內人局挺好的,兩人一房,有說話的人,外頭還有內人局的宮人服侍守夜。」

  「我認真的,你跟我走太近,會有危險,住在昭陽殿才不會遇險。」

  「或者,阿姐跟喬修華說說,修華應也能庇護我的。」

  瀛姝:……

  天真的孩子啊,你這是送上門給人家當工具。瀛姝無奈了,只好拿出強硬的態度:「你要是推三阻四,罷了,就當我們今日沒有染指甲,沒有說那些情同手足的話。」

  「阿姐別生氣,阿姐要是一定讓我來昭陽殿,我……我豁出去了,行,我就來昭陽殿陪阿姐!」

  但其實讓誰來昭陽殿,瀛姝並沒有決策資格,她得先稟報謝夫人,謝夫人一心以為小彭是瀛姝發展的「助攻」,頗有些不看好。此時已經入夜,春月如鉤,從一朵雲里移出,緩緩移向另一朵雲,謝夫人的閨名正是雲移,她想起很年輕的時候,不願早睡,趴著窗子看很久的月亮,幻想著月中既有神君又有神女,月中有宮殿,月滿的時候神君和神女住在月宮,月殘的時候他們就會嫌月宮太逼仄,尤其當殘如銀鉤時,神君許和神女會垂足坐在月上,月亮成了他們的鞦韆椅。

  這樣的幻想後來漸漸被謝夫人忘了,但她現在卻又想了起來,瀛姝入宮後,她逐漸想起來那些美好的事。

  可畢竟,昭陽殿不是月宮,這裡沒有神君和神女。

  「彭良人?」謝夫人想著剛才那個頗顯魯莽的小丫頭,圓鼓鼓的面頰圓溜溜的眼睛,看上去天真無邪,但又畏畏縮縮的神態,她搖了搖頭:「一團孩子氣不說,人還不聰明,不頂用的。」

  瀛姝才把下晝時在愉音閣發生的事跟謝夫人講述了始末,謝夫人挑起一邊眉:「喬氏真是越來越積極了,她今日來拉你去愉音閣,還喊了那許多閒人去,為的就是給你做陪襯,如果沒有彭良人那不經腦子的話,也會有別的人什麼搭橋,總之都會踩鄭氏女一腳,一邊往高捧你,一邊道破太子想取悅盧氏女的用心。

  被喬氏這麼一招,居然還招出個明面上可勁挑撥離間的陳氏女,我知道了,帝休你定是看彭良人單純,怕她因今日這件事故被陳氏女、何氏女記恨,使了陰謀詭計來陷害她,你是好心,但你有所不知的是,不管多單純的女子一入內廷都會變的,就像一張白紙,已經掉進了墨缸里,哪裡還能潔白如初呢?」

  「姨娘這話是為我好,提醒我切勿婦人之仁,但我尋思著,陛下擇彭良人應選當也是另有主張,多半日後是要指配給某位皇子的,彭良人的出身並非巨室,不會指配給太子,也不應當會指配給二、三兩位皇子,按年歲判斷,陛下應當傾向於指配彭良人給南次為姬媵,總之她不會擾亂姨娘的計劃,我幫彭良人一把,也算是幫了南次。」

  這並不是瀛姝在瞎說,她真的分析過。

  那一世她對小彭毫無印象,多半是因為小彭根本沒有被卷進奪儲這團亂爭,說明小彭根本就沒有承寵,那又有兩個可能——要么小彭在亂爭開始前就死了個悄無聲息,她雖不具威脅,但直率的性情還是有可能因為禍從口出而惹火燒身;要麼就是內廷的女戰士們都心知肚明,小彭根本就是為不關要緊的兩個皇子備下的姬媵,小彭後來沒被指配給司空月狐是肯定的,那肯定皇帝陛下的打算就是把小彭留給南次。

  可南次還沒有娶妃,司空通就駕崩了,後來南次被司空北辰下令軟禁,小彭才沒能去到鬼宿府,她很可能在一個女子最美好的年華,就被當成先帝遺眷移遷去了淮頤宮,成了默默無聞的白頭宮人。

  無論是哪種結果,都是悲涼不幸的。

  前生,瀛姝不是小彭的因,但今世,因為她入宮了,小彭已經禍從口出,瀛姝還判斷出小彭本與南次有番淵源,小彭本性耿率,不懷陰私惡念,瀛姝不忍見她受到牽連,幫一幫小彭對她來說易如反掌,那麼為何作壁上觀呢?

  謝夫人笑了:「你跟五郎可真是要好啊,揣摩出彭良人也許日後去鬼宿府,竟然就要庇護她在你的羽翼下,也罷了,陛下無論最終選擇誰繼承帝位,勢必都不會讓那繼位的皇子自斷手足的,尤其是四、五兩個皇子,一個是陛下苦心栽培的未來君王的臂助,一個呢,根本無意權位,這兩個是陛下必須保全,也最有可能保全的皇子。

  我也可以細細觀察下彭良人,她要是真的品性正直,或許我還可以助她一臂之力,日後讓她為五郎的正妃。」

  瀛姝自信自己的眼力要比謝夫人更強,小彭本性是正直的,若嫁給南次,對南次而言絕對不是禍患,但她也清楚謝夫人的用意,小彭不是出身巨室,在謝夫人眼中很「安全」,謝夫人雖然不會提防南次對她成為威脅,可將來的鬼宿妃出身越低,謝夫人越是樂見。

  但小彭應當沒有成為鬼宿妃的可能。

  因為南次不可能真當一個閒散親王,這是紛亂的局勢造成的因果,瀛姝也沒有能力快速的平定局勢,送南次去他一直嚮往的世外桃源,很無奈,南次要戰鬥,就必需更強大的權勢,小彭固然不錯,可她無法幫助南次自保。

  關於南次的姻緣,瀛姝只想讓南次自己作主,她也希望南次撇除一切的利害,拋下所有的愛恨,不為了別的人,尊重他自己的內心,前生南次活得太悲苦,畢竟重生了,不能再重蹈覆轍,瀛姝只是想——萬一呢,萬一所有的事情比預想的還要順利,萬一南次可以選擇他真正愛慕的人為妻,萬一南次心許的人就是小彭……

  到時她飲南次的喜酒,就能「大言不慚」:「你得好好謝我這媒人。」

  「帝休,你能吹一曲竹笛麼?」謝夫人忽然問。

  「樂意之至。」瀛姝答應得很爽快。

  但謝夫人不急著聽,她笑著說:「我曾是阿陸的知音呢,那時我們都才豆蔻之歲,都欽慕王郎,互相說破了心思,許下『君子之約』,我那時候就想,其實友情也很珍貴,若是因為愛慕之人而失去一個知音,是個大遺憾,當時我沒想到是我違約。

  帝休,我知道你阿娘不願讓你入宮,但我一直在逼迫她,我背叛了我和她的友情,我給我自己找了很多藉口,比如,裴瑜那小子壓根配不上你,比如,要是你和裴瑜真的是早已相互傾心,那麼我根本不能夠再逼你入宮,是阿陸為了你,先背叛了我。

  但我也知道,真的知道,這些藉口是荒唐可笑的,如果我和你阿娘易位而處,是你阿娘算計我的獨女我的掌上明珠,我會把她恨之入骨,永遠不會原諒她。

  你阿娘常吹奏的一首笛樂,為《妝檯春》,她雖怪我,但應能想到我會讓你吹奏此曲,我想,她現在會不會也在宮外,對著殘月吹奏這首曲子,她怪我歸怪我,但定然會相信我不是真的要害你。」

  瀛姝其實無法理解謝夫人此時的心情,她為人沒有那麼複雜,她要對誰好,就相當的一根筋,不會逼迫她的好友,也不會去想萬一被辜負,被背叛。背叛她的人她不會再當作好友,只能是——仇人或者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