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寶光殿,先是午皇后登門。
午皇后送來的葡萄酒還有不少,再加上畢竟阻擋過西平長公主的莽撞行為,瀛姝對待午皇后還算熱情,可午皇后的作風,也並不擅長應酬,兩句客套話說過,就直奔向主題。
「陛下已經結束了冥感禮,重新問政了,才知道這段時間發生了這麼多件事故,尤其當得知長公主對左副使的冒犯後,大覺愧疚,陛下一是因為不知如何向左副使開口,另則也是因為的確分身乏術,於是先令我前來,與殿君和左副使先行商量。」
「可是關於陛下要向大眾澄清,殿君絕非偽替的事情?」
「正是。」
瀛姝才讓紅桃請出了殿君,聽午皇后頗有些愧怍的一番,經過仔細斟酌才出口的言辭:「陛下倒不是信不過貴邦議和建交的誠意,可此番歲祈式發生了這樣的變故,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僅靠著陛下頒旨,恐怕都無法安定朝堂,就更法平息市井間的流言謗議了。
今日陛下才出大祭堂,就有不少臣公都諫請當務之急,就是要確定殿君的身份,因此只能恭請殿君出示唯有神宗帝族的嫡公主才能持有的脂瑰玉佩,才能先使文武百官信服,不再質疑議和建交的國策。」
殿君幾乎是下意識先看向瀛姝。
午皇后暗忖著:就軒殿君這作態,事事都先聽左副使的裁奪,毫無主見可言,看上去的確不像堂堂神宗帝裔的公主。
「我先問皇后一個問題,貴邦的君臣,可知脂瑰寶玉與平凡玉器不同的殊質?可別等殿君出面,出示了信符之後,又有居心叵測之徒質疑連脂瑰都是作偽。」
「左副使多慮了,我朝歷代的國巫皆知神宗嫡女世代相傳的脂瑰寶玉,絕非凡物,其形小巧能使赤子口銜,其質瑩透有若雲霞流光,故名脂瑰,可由持瑰者親手將此寶玉浸於清泉之中,只需三日便能發出皎潔如月的光彩,正是因為脂瑰寶玉具有此等殊質,方才能為神宗帝族視為天賜之物,世代相襲於嫡長女之手。」
瀛姝不動聲色。
午皇后這番話倒是沒有什麼大問題,只不過,擅自加了一句話,神宗帝族可從不曾宣張,必須經脂瑰的持有者親手把脂瑰浸於清泉之中,脂瑰才能散發出皎皎月華。
她沒有糾正午皇后的語病,因為其實這句語病,是她一番設計的結果。
「殿君,雖然北漢一方主動請求殿君來使,後又要求殿君自證身份頗為荒唐,不過臣以為,關於我朝是否具有和議的誠意,確實不能成為一件眾說紛紜的糊塗官司,殿君自證身份,的確有利於促成和議。」
神元殿君也像鬆了口氣般:「那就如此吧。」
瀛姝才對午皇后說道:「脂瑰寶玉早已交給了殿下代為保管,這件事,貴邦的陛下現在已經知悉了吧?」
「冥感禮現已結束,宮裡不會再生風波,脂瑰自當奉還予殿君。」
於是「脂瑰寶玉」又被午皇后完好無損的交還。
神元殿君依然不知道瀛姝的具體部署,可她很有信心,其實從她決定出使北漢的那天開始,在別人看來,禍福難料,可她卻體會到了強有力的腳踏實地的感覺,她不再是孑然一身,身邊有了可以託付生死的盟友,於她更是珍貴和新奇的體驗,當面臨又一個關口,又一場考驗時,她竟充滿了亢奮。
她期待著此場較力的結果。
殷紅的淚佩,被手指輕提起,更像是天地間經過了亘古的歲月凝結而成的嘆息,此刻被一輪烈日遙遙的注視著,玉佩的邊緣其實看不出已經過了人手琢磨,但這樣的「天然」畢竟只是偽貌,相似的紅玉淚佩,有滿滿一匣子。
「這已經不是我給衛夫人的『脂瑰』了。」瀛姝微笑著,晃了晃提著的玉佩。
「這是他們按原樣做成的?」殿君問:「他們哪裡來的信心不被我們發覺?」
「如果是真的脂瑰,我們在收回時才會仔細確認,可我們明明給出的就是枚假脂瑰,又哪裡會格外留意呢?」瀛姝卻把玉佩鄭重交給殿君:「無論如何,這枚玉佩是真真值錢的,用的是天然紅玉,玉質上佳,殿君留著賞人是拿得出手的。」
左副使竟像是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喜上眉梢,殿君被她逗得笑了出聲,也將玉佩提起來,對著太陽光看半天:「我是看不出差異的,真白長了一雙眼睛。」
「殿君是不把此類俗物放眼裡,哪像我,打小時候,為了和我那四姐爭著算計祖母的藏物,揀出價值更高的據為己有,鍛鍊成了這雙勢利眼。」瀛姝自嘲了一句,又說:「姜泰篤定,殿君為了自證身份,這回肯定得拿出真正的脂瑰來驗示了,可他要是讓皇后把我給出的那枚胭脂淚佩原物奉還,又拿什麼換走真正的脂瑰呢?直接把脂瑰盜走,讓其不翼而飛就又得一番掰扯了,最穩妥的方式,就是按樣子另造一枚或幾枚淚佩備用。
而且姜泰還一定會用仿製的淚佩先行試探,避免節外生枝,於他而言,最萬無一失的方法,就是篤定我們已經出示脂瑰後,再行替換,且用我們仿製的脂瑰替換,可保他不會落下半點口實。」
接下來,他們就等著姜泰的召見了。
通靈塔起火預示著什麼具體的禍兆,乃姜泰及巫臣必須給出的說法,不管是北漢的貴族,還是布衣民眾,只能耐心等待,不能急於逼促,可確定兩國和議建交的國策是否還有必要繼續進行下去,這其實無關「神務」,姜泰既然已經從大祭堂出來,就該給出裁奪。
北漢的官員們,當然也都不會反對用脂瑰驗證的方式。
可這也需要三日之後,才有結果。
姜泰為此事特別舉行了殿議,殿議的過程倒是順順利利,而殿議後,當日照例舉行歲祈式的天酒祭,羌人祭神,其實慣以歡歌樂舞的方式,不管祈獲得什麼神示,都得感謝崑崙神恆久以來的庇佑,以期當災預降臨前,還有望先用一場喜慶的酒祭打動神明。
而關於天酒祭,不僅是王室應當舉行,所有的信徒都應該籌舉,又自然王室舉行的天酒祭自來就最隆重。
天酒祭時,不能發生爭執,不能表現出憂怒,哪怕人心惶惶,也必須奉演出一場狂歡。
來自大豫的使臣們,也獲邀參加了今日的天酒祭。
連瀛姝都沒想到,她今日竟然會親眼目睹已經被軟禁的太尊姜雄鷹和文太妃出場。
「我已經打聽過了。」南次坐在瀛姝身旁,小聲道:「天酒祭,必須由家中輩分最高的長者獻酒,否則就會怠慢神明,難以祈得神庇,因此太尊但凡有一口氣在,今日都是必須出席的。」
「太尊能活到歲祈式,姜泰肯定出先設下了周全的防範措施。」
「如果膽敢有人在天酒祭時作亂,哪怕是太尊,也會因為觸犯神祇議罪。」
「這就難怪了。」瀛姝望向高高在上那位凝視著酒祭場中熊熊燃燒的篝火,眼睛渾濁得已經有如不能視物的老人:「英雄遲暮,一大把年紀了還把養子從權位上踢下來的北漢太尊,應當知道他已近末路了,倒是文太妃,心氣未衰,跟她相比,姚太后反而更像一把強弩之末,跟太尊無比般配。」
姚太后今日其實一直昂首挺胸,眉梢眼角都堆砌著意氣風發,離她不遠的文太妃,如同被籠罩在了太尊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陰霾里,可偏是如此,又偏格外引人注目般,一眼看過去,就記住了她臉上的,不具絲毫銳氣的真真切切的笑容。
文太妃不曾用目光在酒祭場上尋找姜漠。
她必然已經知道了姜漠此時遠在建康,不可能現身於未央宮。
冉王妃的坐席就更不起眼了,她甚至不曾上前敬酒,倒是金珠夫人特意和文太妃說著話,不知在說什麼,竟被文太妃逗得歡喜雀躍,讓人拿來銅面具帶臉上,圍著篝火踏歌起舞。
最顯晦氣的西平長公主今日也只好端著笑臉坐在席面上當擺設。
衛夫人應是從未入崑崙神廟禮拜,並沒有取得信徒的資格,雖然是姜泰頂重要的一個嬪妃,今日卻和瀛姝等人似的坐在了客席,她主動來敬酒,指著起舞的某兩個女子,告訴瀛姝:「是紅桃和白李,她二人入拜過神廟,可今日得先獻舞后才能分得祝祭酒。」
客席上的酒水,原來並不是崑崙神的信眾們特意準備的祝祭酒。
「我沒想到,連大尚臣都是崑崙神的信徒。」瀛姝看向的卻是緊挨著姜白基就座的大尚臣。
「大尚臣還曾正正式式參拜過崑崙虛的崑崙神像呢,且能助陛下得獲神庇,他也是為神祇承認的功臣了。」
當獻酒儀式告罄,太尊和文太妃便主動離席,狂歡雖然仍在繼續,不過卻更加不拘限制了,連紅桃和白李都能分獲祝祭酒以及炙肉,遠遠的席地飲食,而今日的子時,殿君就該親手把脂瑰放置在山泉之中了,因此她和瀛姝也沒打算久坐,準備敬酒之後就回寶光殿。
就在此時,姚太后對驗示方式產生了質疑。
「我聽說脂瑰必須由神元殿君親手置入泉水中,浸泡三日後,才會散發月華光輝,可如果脂瑰一直在寶光殿中,我們又怎麼證實真正將脂瑰置入泉水中的人究竟是信呢?哪怕是陛下或者本宮,親眼目睹了是殿君將脂瑰放入泉水,也難以保證會否有人重新將脂瑰取出再行放置,本宮倒不疑東豫根本不願讓真正的殿君代表我朝主持接下來的大祭典,只擔心會有臣民質疑,終究還是會阻礙和議之策。」
姚太后這番繞著彎陰陽怪氣的說話方式,連司空木蛟都有些不適應,眼看著就要蹙眉抗議了,瀛姝卻想到現在還是天酒祭,儘管他們不是什麼崑崙神的信眾,可也得「入鄉隨俗」,作為使臣,哪能在人家的地盤搗亂人家的祭神儀式?便笑著道:「太后這話的意思是,殿君的確出使了北漢,但有可能並不是正使,太后是擔心仍有居心叵測之徒藉口驗證方式存在漏洞,不消離間生事的心思,那麼外臣請問,太后有什麼方案可以杜絕再生爭議呢?」
三皇子把南次看了一眼。
南次也笑著道:「脂瑰於神宗帝族而言至關重要,不容有失,尤其在驗證關頭,萬萬不能離開殿君的視線。」
「正是如此,哪怕外臣等信任貴邦的誠意,曾經因為貴邦的歲祈式突發意外,不得已才將脂瑰交予貴邦代為保管,可在此關頭,也得更加慎重了。」瀛姝緊跟著附和。
姚太后早就想好了應對之辭:「左副使曾經遊覽過明渠,當瞻望過漸台吧?」
瀛姝微笑頷首。
「漸台乃是濟朝穆宗所建的台閣,我大漢皇室對其極為重視,現如今,除陛下及本宮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擅自登台,且漸台又是建於明渠之中,四面環水,不借舟楫不能抵達,一陣間,正使可乘舟登上漸台,在陛下及本宮的見證下親手將脂瑰置於備好的泉水中。
明渠有座清涼殿,盛夏之季正好宜居,而且又能時刻瞻視漸台,確保此三日間,無人再登漸台,而且本宮還能擔保,倘若脂瑰在漸台有失,我朝將擔當一切責任。」
姚太后提出了建議,姜泰也頻頻點頭,姜白基等重臣更加附議不絕。
根本就不容使臣們拒絕。
正在此時,冉王妃站了出來。
「左副使,我曾經登過漸台。」
姚太后的眉頭就顫了幾顫。
心裡是惱火得很——冉氏曾經是太子妃,當然具備登上漸台一覽明渠波光的資格,可冉氏這個時候出來強調這件舊事,是生怕有人忘記了姜漠曾經才是大漢的王儲麼?——可現在是天酒祭,不能斥責冉氏引發爭執,姚太后的眉頭最終恢復了平靜。
「左副使當是信得過我的,我也敢保證,漸台絕未修築任何暗道密室,的確必須使用舟楫方能抵達,便是有水性絕好的人能潛游到漸台之下,不借舫船先搭舷梯,也無法登上高台。」
瀛姝不怕當著眾人的面,顯示出她對冉王妃的最強信任,笑著道:「鎮原王妃既然這樣說了,敢不信任?」
「還請陛下及太后允同,此回和議之策,關係到外子是否能平安歸來,臣妾心系外子安危,這三日間,亦當陪護於清涼殿,協助主使及左副使督察無人暗登漸台,見證始終。」
姚太后下意識就想拒絕,姜泰卻搶先發了話:「就這樣吧,防範居心不良之徒損毀和議建的國策原本也是繡腰司的職責,由弟婦見證督察,冉公及繡腰令也好安心。」
「殿君及左副使都無異議,我與五弟也贊同太后的提議,不過職責在身,一陣間我們兩人理當前往明渠及清涼殿看看是何情形,還望陛下允可。」三皇子此時,也露出了真真正正的笑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