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遇刺

  離冬早早守在了尚臣府的街門外,眼看著被身穿袴褶,外罩裲襠的男子扶下坐騎的女子,盤著甚是簡單的單螺髻,佩的是金雀冠,留垂鬢,被絲絛懶束的余發,盪於腰間,朱湛色的衫裙,僅是緣領處用金絲繡出紋樣,並不繁複的裝飾,卻讓人總是移不開眼,總覺得疏忽了某個細緻之處,才疑惑於何以這身看上去簡單的裝扮,偏能襯出女子出眾的風采,離冬看得入了神,差點忘了見禮。

  大尚臣今日,依然帶著假面。

  客人們自然不是瞅著飯點才來,大尚臣陪著兩個皇子,尚臣府卻沒有女主人相陪殿君和瀛姝,離冬便將兩位貴客帶去了花苑。

  她只是作為侍女,最多算是嚮導,一時之間也不能主動攀談搭訕,就老老實實的做好侍女的差遣,只離冬從前在官奴署,負責的是調香,她很快就品出了神元殿君和左副使衣上的香息,是她說不出名的衣香,濃而不艷,明明廊間無風,卻似起了一陣緩緩起伏的香風似的,竟覺莫名的身心舒暢。

  尚臣府的澄榭,景致最佳。

  這裡臨水,能賞清波里生長的蓮荷,奉上的也是蓮心茶。

  瀛姝當然不能在尚臣府里,和殿君聊什麼機密話,她早就感覺到尚臣府的侍女不斷的關注,既在水榭里坐了下來,乾脆就主動跟這對她充滿好奇的侍女攀談:「女使怎麼稱呼?」

  「奴婢名離冬。」

  離冬?是聽白媖提起過的,還真是巧了。

  「今日有勞女使推薦了這麼好的個水榭,不但有蓮荷可賞,如此炎夏,這處倒是涼爽。」

  「都是主公的囑咐,奴婢不敢爭功。」

  「女使應當不是羌人吧?」

  「奴婢本為遺民。」

  「女使是怎麼想到用蓮心茶款待我們的?可別再說是大尚臣的囑咐了,大尚臣如果連這樣的小事都要分心,大抵也不會囑咐女使們特意帶我們來花苑,今日大尚臣設宴,只敘閒情,不敘國政,可大尚臣又著實不知同殿君及我有何閒情可敘,為免我們覺得沉悶,這才另作了安排。」

  「奴婢就覺得蓮子應季,且奴婢從前就聽阿母說過,蓮心能夠清心去熱,適應夏季飲用。」

  「女使有心了,不過蓮心茶並不適宜多飲,尤其如殿君,體質偏寒涼,是不適宜飲用蓮心茶的。」

  離冬臉上頓時有了驚惶的神色。

  「也無妨,另備白雀舌便是。」

  離冬就更加驚惶了。

  「就是末利花茗。」

  離冬恍然大悟,不過尚臣府里並未備下末利花茗,但立時讓人採買也可以彌補的。

  「奴婢需得時間準備,不知……桂花涼水可也適宜殿君飲用?」

  「是適宜的。」

  瀛姝微笑,白雀舌是夏季常備的茶,不能稱為名貴,可茶茗之事,原本也無貴賤之說,於是可以明確,姜高帆不懂茶,這倒不奇特,符合他頗為坎坷的身世,只是姜高帆如果真在江州生活數年,不會不知白雀舌。

  那可是江州最常見的茶飲了。

  轉眼就到了午時。

  一場只敘閒情的酒宴,倒是直接設在了花苑裡,乾脆就在澄榭,白雀舌也已經呈上了,殿君仍然不飲酒,瀛姝倒是品著今日的酒,是汾州杏?如今最「時興」的可是豫北竹,三皇子是豫北竹的忠實酒客,至於南次嘛,愛飲什麼酒除她之外應當無人能知了,按理說,姜高帆請客,能確定的是三皇子喜飲豫北竹,為何卻準備了汾州杏呢?

  唯一的解釋,他不細心,而他素喜汾州杏,因此才以家裡最優質的汾州杏待客。

  臨沂王氏從不愛飲晉酒,常以窯藏賞賜部曲,只賞蘭陵幽,姜高帆說曾經是臨沂王氏的部曲,後來為王致誅連,輾轉到江州等地,他從來沒有去過晉地,卻是愛喝晉酒。

  「未知王公子歸去建康後,可還安好?」

  突然聽姜高帆提起自己的兄長,瀛姝才把酒盞穩穩放好,抬著眼帘:「家兄安好。」在

  「說來臨沂王門,也曾為我的舊主呢。」姜高帆今日帶著面罩只罩住了大半張臉,倒是露出了鼻孔和嘴,因此唇角揚起的笑意還是能讓人看得一清二楚的。

  瀛姝的兩排睫毛高翹著:「我也聽家兄說起過這事,大尚臣應是在江州生活了多年。」

  「都是些前塵往事了,當時我可不曾預見,還能有幸見到臨沂王門的閨秀。」

  「大尚臣的經遇頗為傳奇。」

  瀛姝顯然有些惰懶的模樣,擺明就是應酬敷衍。

  她從小受父母的影響,不以衣冠論人,只不過姜高帆對她確定心懷惡意,雖然惡意來得莫名其妙……瀛姝並不認為她需要跟對方虛以委蛇。

  對之有防範心,也會讓對方行事更加謹慎,被對方視為了傻子,處境就更加堪憂了。

  「我今日,應當代西平長公主跟殿君與左副使賠聲不是。」

  姜高帆舉起了酒盞,他略一低頭,薄唇的輪廓更加鋒利了。

  「西平公都不曾代表長公主致歉,大尚臣竟然能夠代表長公了?」

  「西平公如今任監政一職,我才是大漢國的監政丞相。」

  「西平長公主也不涉政,她可代表不了北漢的朝堂,她所為,為私行,殿君與外臣都不會計較。」

  三皇子甚至嗤笑出聲:「西平長公主固然在北漢固然身份尊貴,可畢竟不曾涉政,刁蠻跋扈之行,也並不足夠造成威脅。」

  「所以我才不受大尚臣這杯罰酒。」瀛姝抬著下頷:「如果當日,西平長公主真執意要血洗寶光殿,也不是一杯兩杯罰酒就能不計的事,今日當著大尚臣的面,我也不說那些好聽話了,如果長公主當日的惡行沒被阻止,寶光殿被血洗之前,長公主就已經身首異處了。」

  喝著酒聊著天,氣氛就突然緊張了。

  「左副使就當我多此一舉吧。」姜高帆自己喝了盞了酒.

  酒宴不溫和火地進行下去,瀛姝的態度頗顯冷漠,離冬在旁看得憂心忡忡,徹底把嘴巴閉緊了。

  北漢的這個大尚臣,不擅長交際,瀛姝又把關於姜高帆的判定添了一筆——這個不知來歷的敵人,謊稱王致部下部曲出身,因機緣巧合蒙隱師指點,重生之人,卻不知她的排行,未見她的容貌,說是在江州生活多年,卻偏好晉陽菜點以及晉州所產之酒,不是出身世族,瀛姝確定自己,從來沒有結仇寒門,前生時她立意打壓世族,對寒門出身的才幹多有提拔,雖然不少投效世族的寒門沒有因為她所主導的改制獲利,可這些寒門對皇權並無太大威脅,不在她的打壓範圍之內。

  姜高帆究竟是誰?

  那張面具下的臉孔,應該不是因為她才隱藏,那又是因為何故如此的故弄玄虛?

  瀛姝已經許久不動面前的酒盞,興致索然,三皇子依然在默契之外,頗為不解瀛姝為何要將今日這場宴集氣氛搞得這般沉悶,他倒是自信有活躍氣氛的「才能」,卻拿不準這時該不該活躍氣氛,喝著酒,沒忍住乾咳出聲,南次其實也並不知曉姜高帆對瀛姝的惡意,他想著司空北辰派遣來北漢的暗探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現在全然不必擔心姜高帆會聽信挑唆沖他下手,瀛姝應該不至於有意開罪這位北漢的權臣。

  便趁著三皇子的乾咳道:「就這樣光喝酒煞是無趣,豈不辜負了大尚臣精心準備的美味佳肴,不如我們來行個酒令吧?」

  「殿君酒量淺,行起酒令來,再以茶代酒可就不合適了,未知離冬女使酒量如何,願否代飲?」瀛姝把笑臉沖向了離冬。

  「奴婢未曾飲過酒,但可勉力一試。」離冬不敢拒絕。

  姜高帆並不管自家的奴婢酒量如何,今日席面上,他最關注的人正是瀛姝,卻是絲毫未覺瀛姝對他的態度有何怪異——王斕和王致早已經兄弟反目,王致舉兵,王斕將其告發,導致王致兵敗身亡,他自稱是王致的舊部曲,以王瀛姝的立場,一方面將他視成了王致的黨孽,造成臨沂王一族失勢的罪魁,另一方面,這些世族出身的女子,何嘗將部曲、奴婢放在過眼裡。

  哪怕王瀛姝曾經助著司空北辰打壓士族,大力提拔過寒門,口口聲聲不以衣冠門第論人,那也就是個冠冕堂皇的說法罷了,靠著這麼個好聽的說法,無非是為了往自己臉上貼金,跟那些和皇權作對士族權爭時,贏得輿論的支持。

  區區女流,靠的無非是以色事人,才有資格站上權場。

  對這樣一個女流他原本不需太過在意,可這個女子,卻是褒姒、妲己之流的禍水!

  「鬼宿君說的是,既然是鬼宿君提議行令,不如也由鬼宿君決定行何令。」姜高帆面具下露出的唇角,再次上揚。

  瀛姝也看向南次,微微一笑,執起團扇來輕搖。

  南次立時會意:瀛姝對行令之事自來隨意,無非是湊趣,從不介意勝負,更加不會主動限令,但今日卻輕搖團扇給予我暗示,這是要行「席上生風令」。

  雖然南次不明瀛姝的真正用意,但毫不猶豫就依照暗示行事:「暑夏之季,難獲清風送爽,不如咱們就讓席上生風,凡是席上現有之物,無論是酒菜,又或是杯盞,都可以用作令眼,行令者需按自己擇定的令眼,作四句詩。」

  席上生風令本來是大豫的士子們宴聚時常行的酒令,哪怕連神元殿君並沒有參加過這樣的酒局,可閒睱時,都已經被瀛姝帶引著和女官們玩過了兩、三回,雖然行令時作的詩句不算上佳,應付酒令卻是有把握的,當下便表示了贊同。

  為難的卻成了姜高帆這主人。

  「貴客可莫怪我掃興,我確實……不擅長詩賦。」

  南次只需要看看瀛姝的笑顏,心裡就明白了:「我也聽端止兄說過,大尚臣曾遇奇緣,拜得名師指教經史,只是行令玩樂,怎會將大尚臣難倒呢?」

  「那是王公子誤解了,恩師雖然滿腹經綸,可在下天資有限,兼之又沒有福緣蒙受恩師長年教導,對經史不過粗學,更用心於學習兵法戰略,至於詩賦……根本就未有機會學習。」

  看來姜高帆所說的隱師,也未必是重生後得遇之人。

  「那還是由大尚臣限令吧。」瀛姝將執扇又放在了席上。

  而抬眸間,卻看一個身著皂衣的府吏匆匆邁進水謝來,她想:這場酒席應該會就此中止了,冉王妃還真雷厲風行,昨日才決意出手,今天就已經行動。

  西平長公主遭遇了刺殺!!!

  府吏報知這件大事時,姜高帆頓時把兩道目光刺向瀛姝,瀛姝全然未被這件突發的事故震驚,坦然接受著姜高帆的注視。

  「左副使,雖然長公主確有冒犯之處,可長公主畢竟為我大漢的皇室公主,左副使倘若膽敢因為私怨,就行刺長公主……」

  「這個罪名,我可不能認。」瀛姝微揚著眉:「大尚臣可是看我未曾因長公主受此一場驚嚇表示同情,就咬定我是兇手?恕我直言了,莫說剛才聽貴府的府吏說明,兇徒並未得手,哪怕長公主真的喪命,我與其沒有半分交情,甚至還承擔著長公主莫名其妙的惡意,我又不是個擅長惺惺作態的人,勢必也是這樣一副,事不關己波瀾不驚的模樣。」

  「左副使話說得坦率,可剛才乍一聞長公主遇刺,左副使卻連半點驚疑的神色都不顯,難道不是因為,早有預見麼?」

  「說預見,確有幾分,想長公主心性那樣跋扈,樹敵廣泛,遭遇行刺在我看來,的確不算咄咄怪事。」

  三皇子倒是被這一變故震驚了下子,心中不由疑惑,可場面上當然還是要為自己人助拳的,冷沉著臉道:「大尚臣若是質疑我等,可得拿出真憑實據,今日我等四人,均在尚臣府,在大尚臣所設的酒宴上,便連我等的侍衛,除卻隨護我等前來尚臣府者,均在使驛,我等不會分身術,又哪裡能避開尚臣府及使驛的督控,去襲殺長公主呢?」

  「我國上京,必還有東豫的諜間。」

  「大尚臣言下之意是,我為報私怨,調動諜間刺殺貴邦的長公主,那麼我敢問大尚臣,長公主為何還活著?」

  南次也冷哼一聲:「莫說諜間,我們要真要殺西平長公主,就憑長公主府的區區侍衛,擋得住我國使衛的長劍麼?剛才聽聞長公主毫髮無傷,僅只是受了場驚嚇,大尚臣若咬定刺客為我朝使團派遣,也太小看我朝了吧?」

  神元殿君和瀛姝雙雙起身,倒是衝著姜高帆行了一禮,殿君淡淡道:「無論如何,今日都要多謝大尚臣的款待,西平長公主遇刺一事,想必大尚臣得負責徹查,我等就不叨擾了。」

  離冬略經遲疑,還是跟著殿君和瀛姝送後,將人恭恭敬敬送出尚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