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宴之後,大豫使團正式提交了諫書,提出詳談和議事宜,當然不僅限於裁撤無眉倉之事,神元殿君畢竟是為了主持大祭之禮而來,也需要北漢國君擬下個日期——大祭結束之後,就是外使請辭之時。
瀛姝知道,當諫書提交,就會發生一些波濤洶湧。
此時又正逢北漢的歲祈。
所謂的歲祈,便即北漢的國巫先卜得良辰吉日,具體說不是某一天,而是一段時期,在此期間內,北漢的國君先要罷朝,入大祭堂「冥感」,國巫則會前往崑崙神廟,主持各種各樣的儀式,最後,國巫會在祈求日進入大祭堂,完成最關鍵的祈福典禮,待國巫與國君攜手出大祭堂的那天,又要開始一連九日的狂歡,才算完成了歲祈。
北漢現在沒有國巫,歲祈儀式由先國巫的大弟子巫臣負責主持。
第一天,巫臣入崑崙神廟,祭拜崑崙神。
第二天,北漢的貴族前往崑崙神廟,參拜崑崙神。
第三天,巫臣在崑崙神廟之外設壇,聆聽民眾祈求。
崑崙神廟落成二十載,並不是長安城原本就有的建築,位於天祝里,毗鄰未央宮,這座里坊里住的多是巫官,昆倫神廟除歲祈式的時段,也不對民眾開放,就別說普通民眾了,就連北漢的多少權貴,不先呈拜帖,也不會被允許踏入天祝里。
歲祈式的第三天,天祝里才會出現人頭涌動的景況。
這天,衛夫人來了寶光殿。
北漢的歲祈式,對大豫的使團而言本來就沒有干係,殿君和瀛姝都沒想著去湊熱鬧,她們甚至沒想到衛夫人會過來。
「我的父親是漢人,因此沒有資格參加歲祈式,不過今日卻是可以去神壇訴求的,只是,我並敬奉崑崙神。」
神元殿君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所有交淺言深的場面她都難以適應。
瀛姝道:「這段時期,也不知有什麼特殊禁忌?」
「對於並非崑崙神的信徒而言,本來就不會享受崑崙神的賜福,自然也沒有禁忌,尤其在今日,就連去神壇訴求的百姓,都可以暢所欲言呢,好些年前,我其實也去看過熱鬧,還有信徒祈求崑崙神,求娶衣敖貴女的呢。」
「啊?!」神元殿君表示十分驚奇。
連她都知道衣敖部其實是羌部的「後族」,羌部入關前,大汗妻從來都是衣敖部的貴女,祈求娶衣敖貴女,往大里說就是有「謀朝篡位」的意圖了。
「羌部受崑崙神庇佑,唯勇者才能率領部民,祈求成為崑崙神所眷顧的勇者,並不為奸逆,羌部原本就沒有那樣多的教條約束。」
瀛姝笑道:「衣敖貴女,也不是只嫁汗王。」
衛夫人看著瀛姝的眼睛,莞爾道:「崑崙神也不是個個信徒的願望都會滿足的,但有勇率部族的志向,總好過庸庸碌碌,只求個坐享其成。」
「今日夫人為何不去參與這等盛會了?」
「我沒什麼訴求了。」衛夫人垂著眼,唇角還是上翹的:「我的母親出身羌族,外祖父曾在長安城中經商,父族是西豫時的寒門,依附於士族,也是時運不佳,竟為內爭所累,就只有我們一家,及時逃離了長安,保下了性命。
只是啊,後來我的父親和兄長,還是難免死於亂爭,是死於羌人之手。」
神元殿君聽得心慌意亂。
瀛姝卻給衛夫人斟了杯葡萄酒。
「紅桃和白李其實是兩姐妹,她們是我乳母的女兒,母親和乳母過世後,她們其實是我唯一的家人了,她們雖然是羌人,可就連我的乳母,其實也十分感激當年在長安時,為我的父族庇全。
我這樣的身份,也許比很多遺民幸運了,但我一家,仍然剩我孤苦伶仃。我的外祖父和舅舅,當年被強征從軍,都死在了疆場,太尊卻聽信讒言,問罪於我的父親,處死了我的父親。後來兄長也被冤死了……太尊其實是滅我家門的仇人,可我為了活下去,一度只能對文太妃獻出我的膝蓋。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害我家門的兇手,不僅有文太妃,還有姚太后,你們說,我還信什麼崑崙神?
滿天的神佛,狄夷的,中原的,都不值得我尊奉,我現在靠我自己活著,我還需去祈求什麼神佛?殿君,我其實,早與殿君惺惺相惜。」
衛夫人沖神元殿君舉起了酒杯。
飲葡萄酒,得用夜光杯,雖然此時必無月光可以借用輝芒。
「我們都是孤淒的人,但我們也一樣心存不甘。」
瀛姝看似被冷落了,不過她能自得其樂。
今日的天祝里,會有一場大熱鬧。
這一天十分的不尋常。
化名為賈午者,住在使驛正對面的一家客驛,這座里坊有不少客驛,能住在這些客驛里的人,也多為「外籍人士」,多半都是來自於北趙、北晉等地的客商,客商們聚在一起,是什麼閒話都能聊的。
對於北漢獨有的歲祈式,以及關係到不少「外商」的建交議和,大家都表現出極其旺盛的獵奇心。
「我聽說,東豫明面上是派任了神元殿君出使,但來的這位殿君,應當並非神元殿君。」
「你從哪裡聽說?」
「這兩天大京城都傳遍了!真正的神元殿君,必定享有大氣運,若真的駕臨大京,必有祥兆浮現,可多少巫師,根本就沒有感受到祥兆降臨,而且,前兩天,神宗帝陵的一株福榕,莫名其妙枯死,這豈不預示著神宗帝靈,根本就不接受祭祀?」
「如果真是這樣,北漢的巫臣不至於無動於衷吧?」
「你們有所不知,歲祈之前,巫臣得禁共九十日占算,這是因為巫臣畢竟還達不到國巫的修行!巫臣根本就沒有拜卦,當然不能輕率質疑東豫沒有建交的誠意。」
許多人雖然半信半疑,但都胡亂發表著一些猜測。
只有賈午一言不發,老神在在喝著茶。
來的是否神元殿君,他可再清楚不過了,其實大豫根本就不希望有神宗後裔出現,神宗絕嗣,大豫依然是華夏正統,反而這位神元殿君,哼,流落草莽的女流之輩,竟然敢肖想通過母儀天下,使神宗軒姓死灰復燃。
太子殿下可巴不得這個蠢女人死在北漢。
軒氏女口口聲聲不會屈膝於異族,當被扣押,理當以一死明心志。
賈午不參加討論,也沒人問他的見解,他仍然注意著使驛的街門,然後,他就看見司空南次出來了。
追著一個穿著豫甲的使團衛。
隔得遠,不知道司空南次跟使團衛說了什麼,使團衛返身跟著司空南次回到使驛,未隔多久,換了常服的使團衛又出來了,賈午的任務就是緊盯司空南次,也包括了緊盯司空南次的心腹,他堅信此人今日換裝出行,勢必是要執行司空南次的密令,當然會尾隨其後。
賈午已經忘了,當日在鎮西關,飛進店堂的那隻青雀。
聞機就想支移動的箭鏑,提醒著玄瑛誰才是目標。
可賈午完全沒有注意身後有人跟蹤,因為,他的跟蹤是去向天祝里,今日涌往天祝里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
賈午現在已經被大尚臣第二次召見,他太有把握能夠完成使命了,可大尚臣雖然有所意動,卻堅持讓司空南次死在使驛之外,大尚臣控制風險的想法也是情理之中,賈午於是就務必要提供一個更好的契機。
先得引出司空南次,就務必要利用司空南次的心腹。
做成這件事,他一定就能成為大豫將來的新貴,而他,曾經的夢想,竟然是想成為虞家一個名正言順的,能夠昂首挺胸的,再不怕被追察出身的奴婢而已……已經危為螻蛄,卻有成為大鵬的機運,怎能讓他不興奮,不激動,不全力以赴?!
太子殿下是信任他的。
太子殿下當然得信任他。
虞家,寒門,太子殿下更倚重他們這類奇人異士。
玄瑛今日穿著一襲胡袍,扮為一個男子,有女公子「接濟」,她當然不缺行裝,不要說普普通通一件胡袍了,哪怕是革甲,也不在話下,但她需不著革甲。
有聞機在前引路,她甚至可以在馬背上四處張望,完全不怕跟丟了目標。
天祝里,今日禁止車馬駛入。
無論貴庶,至坊門前,都必須棄車下馬,而天祝里的街道本就建得不那麼敞闊,尤其是到了崑崙神廟附近,可謂水泄不通。
賈午沒有聞機引路,生怕跟丟了目標,奮力向前擠動。
玄瑛緊隨其後,看見賈午撞了個人,她貼近那人,不廢吹灰之力就盜得了那人的錢袋子,往前蹭兩步,放粗聲音喊道:「有賊,偷了我的錢袋子!」
被賈午撞到的人下意識一摸自己的腰袋,發現錢袋子已經不知所蹤,眼都紅了,大喊道:「前頭那人就是竊賊!」
頓時發生了騷亂,前頭的人往後看,後頭的人往前擠,玄瑛輕而易舉擠到賈午身後。
賈午一點沒意識到危險已經降臨,他仍然奮力想往前擠,雖然艱難,但目標也被亂七八糟的人流阻斷了腳步,他輕吁一口氣,忽然間,似乎感覺到腦袋上站了什麼東西,他一揮手,看見青雀振翅飛走,這隻青雀……
是他最後的意識。
胸口一陣刺痛,他低頭時,已經倒下。
「死人了死人了!!!」
一枚尖刺,扎穿了賈午的胸口,倒下的人圓瞪著眼睛。
被扭住的是那個丟了錢袋子的,好不容易才扯住賈午的領口,拉著他倒地的人。
玄瑛已經「隨波逐流」,不動聲色的遠離了漩渦中心,沒有沾上半滴血跡。
天祝里發生了命案,卻自然不會阻撓訴求典的進行,實際上神廟之外,神壇之上,北漢的巫臣壓根不知道發生了這起命案,他現在正聽著一個「民眾」的訴求——小徒,追隨崑崙神所庇的陛下,希望議和建交,希望大漢強盛,希望中傷殿君者,為崑崙神所棄,不得好死!!!
「呸!你這漢奴竟然敢冒充崑崙神徒!東豫遣來的主使,根本就不是神元殿君!」
神壇之上也吵得一團人聲鼎沸。
青天白晝,卻又忽然有火光躥出……
是崑崙神廟的通靈塔,無火自焚。
「太尊病重,歲祈大凶!」巫臣一臉的凝肅。
死不瞑目的賈午,無人理會。
一連串的噩耗傳進寶光殿,衛夫人仍然在喝葡萄酒,不過,也放下了夜光杯:「一系列變故都是因殿君而生,殿君應當想想了,如何證明殿君就是殿君。」
神元殿君,擁有世上唯一的脂瑰寶玉,自證身份不難,殿君本不覺驚慌,卻又聽衛夫人說:「寶光殿,畢竟在未央宮,連通靈塔都能無火自焚,我是真不知道,北漢的大京還有何處不能無火自焚。另有,太尊若在此時崩逝……三年之內,恐怕都不能再舉大祭禮了,這還算是件小事。」
大事嘛,衛夫人笑而不語。
賈午的眼睛,是被姜高帆給合上的,也只有姜高帆,在意賈午的死亡,因為這是唯一不在他掌控的意外事件。
他才對賈午表達了可以合作的意向,賈午就立馬成了具屍體,還是死在訴求典,明明死得轟轟烈烈,可又像極了一個在地動天災時,被房梁砸壞的醬缸,根本沒人在意,嘖嘖,真是死得毫無價值。
兇器是尖刺,暗殺專用刺刀,兇徒一定習武,但這樣的行刺方式,說實話也能用於無足輕重的人。
賈午的死,是司空南次給予他的警告。
姜高帆一揚手:「燒了吧。」
前生時司空南次毫不起眼,一直活得渾渾噩噩,不靠女人,甚至也不了囹圄囚籠,枉為皇子,從始至終,苟且偷生,賈午至少有一句真話,司空南次是重生人。
不過,不重要。
因為賈午別說遠在北漢,哪怕在建康城,殺之亦易如反掌,司空南次能在北漢動手,並不足以成為他的威脅。
姜高帆現在只盼望著他布下的另一步棋,也是他全盤計劃的關鍵棋著,可大豫卻遲遲沒有消息傳回,這才是讓他最提心弔膽的一件事。
通靈塔無火自焚有如一道晴天霹靂般的詛咒,使所有信奉著崑崙神的北漢臣民心頭都籠罩了濃墨一般的陰霾,他們曾經聽說過不少關於崑崙神降下的噩預,羌部曾經在崑崙山下的王城,也建有通靈塔,某一年,通靈塔在歲祈禮時,僅僅是發出悲鳴,供奉於塔內的雲英珠變得黯淡無光,那年冬天,不僅是王城,幾乎整片歸屬羌部的牧場都遭受了暴風雪災,凍死牛羊無數,在暴風雪災中死去的族民分更加難以估計,他們在自己的王城和領地似乎永遠也難盼到萬物復甦,只好捨棄王城和牧場遠遷。
雖然,現在活著的多數人其實都沒有經歷那場罕見的天災,可他們永不敢忘。
為何他們的陛下剛決定和東豫議和建交,為何巫臣明明對信徒保證過,神元殿君到來,舉行大祭之後,大漢的治域不僅會祈得風調雨順,民眾們會長久安居樂業,他們當離開崑崙山後,既能長獲崑崙神的庇佑,亦能享獲神宗帝祖的福蔭,然而卻在歲祈式時,竟發生了這樣的禍兆——通靈塔毀,雲英珠再度失去光彩!!!
信徒們跪在神壇之前哀聲痛哭,期盼著巫臣宣告破解之法。
但巫臣滿面凝重,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