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記各家閥閱是世族女子的基本功,瀛姝當然知道張氏女口稱的會寧君是誰,會寧君是簡稱,全稱應當是會寧郡君,張氏女的祖父是會寧郡公,她的祖母也就順理成章成了會寧郡君。不過……說瀛姝冒犯會寧君是什麼意思?
不僅瀛姝不知要領,在座的人全都驚奇了。
張氏女洋洋得意:「我的祖母也即是會寧君,閨名桃夭,今日王良人以桃花簪髻,豈不是冒犯?」
謝夫人當場翻了個白眼,「噗嗤」一聲又笑了出來。
瀛姝被指控,再當悶葫蘆她可不也成了虞皇后?不,不,不,做人不該這麼虛偽,尤其是在內廷,用懦弱換來的,必將是層出不窮的欺凌。
「張良人,令祖母的閨名外人如何得知,且令祖母不過是會寧君,難道閨名是桃夭二字,天下便只有令祖母才能簪桃花了麼?這可遠超了郡君的權利,哪怕是天下之主,也不存如此的霸道。」瀛姝笑著說,但措辭卻很厲害,全不像笑臉一樣溫柔。
謝夫人哈哈大笑:「多得有張氏宣傳,咱們都才知道了原來你的祖母閨名是桃夭啊,我還記得,淮水岸邊有個頂知名的妓子,似乎也叫桃夭?」
又有一人笑出聲來:「妾也聽說,張良人的嫡兄,還是那桃夭娘子的入幕之賓呢。」
瀛姝看向「補刀」的人,她是南次的生母,喬修華。
喬嬪原本也是陸氏的閨交,但據瀛姝所知,她的阿娘早和喬嬪生疏了,這其中的原因,此回入宮前,阿娘和瀛姝說明白了。
「南次的生母喬嬪,過去和我是最親近的閨交,她生性純良,且怯弱,楚楚可憐,也是因命運所迫才入宮,受了不少苦,不過因為平邑喬和琅沂王交好,你祖父對喬嬪還是多有照濟的。南次出生之前,喬嬪其實生了個女兒,可惜三個月左右點大小就夭折了,陛下因此對喬嬪多有撫慰,但後來……喬嬪跟我說,那孩子竟是被她親手扼殺的!
當時陛下十分寵幸江容華,喬嬪卻因開罪了江容華,故而用女兒的死陷害江容華,江容華百口莫辯,她死得十分冤枉,而喬嬪之所以把這些內情告訴我,是因為想說服我支持南次奪儲,被我拒絕了,我無法接受一個扼殺親生女兒的人,仍然將她視為好友。
帝休,這也是我不願讓你嫁給南次的原因,南次是個好孩子,但他的母嬪……會連累他的。可現在,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讓你入宮,阿娘必須告訴你我的想法,我不想你當皇后,或者是什麼夫人、九嬪,南次其實沒有野心,你只需要提防他的母嬪。」
瀛姝比阿娘知道得更多,喬嬪當真把南次,拖累太狠。
瀛姝其實一直在煩惱拿喬嬪如何是好,依她的殺伐決斷,必須把禍患扼殺於苗頭,但她剛生這樣的想法竟就做了噩夢,夢裡南次很悲傷,南次跟她說——瀛姝,只有母親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父皇其實一直提防著她,才讓我拜師翁,讓我在你家長大,體會到了親情,體會到了情義,正因為我體會到了這些,我才覺得阿娘太可憐了,她活著的時候可憐,死也死得悽慘,有時候我甚至想,她要是沒生下我就好了。
瀛姝此時不再盯著喬氏。
她其實是怨恨喬氏的,因為喬氏連累了本不應受連累的南次,做為母親,喬氏只知自己的欲望,從來沒有想過南次的心愿,她不理會南次真正嚮往的生活,母親原本應該最了解兒子,但喬氏不是慈母。
可她卻是南次的唯一的生母,正如南次所說,他的父皇有很多兒子,最愛的是太子,把所有的心計都用於固儲了,根本就沒想過其餘的兒子應該如何生存,喬氏雖然也自私,但畢竟,她愛南次,愛的方式方法不對,但本心不用質疑。
喬氏如果仍然悽慘的死去,南次是不會解脫的,這一點,瀛姝心知肚明。
「賀夫人和鄭夫人怎麼還沒來?」虞皇后仍然顧左右而言他。
瀛姝有點想打呵欠,也不知怎麼回事,她突然就接觸到了簡嬪的眼睛,而且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了笑意,瀛姝立即回以微笑——憑經驗,簡嬪這娘要比兒子有趣多了!
——
司空月狐在望川閣里採擷了一大籃子的桃花,當簡嬪回來時,都被這「戰績」給驚呆了,看一眼天上的太陽,確定仍是自東往西的走向,搖搖頭:「你這桃花運已經夠旺了,還積攢這麼多桃花,當心釀成桃花劫。」
「別人家的娘都盼著兒子好,唯有我娘不同凡響,總咒我。」四皇子把花交給宮人:「明日就要謝了的花,趁這時收好,陰乾了還能做香囊。」
簡嬪哭笑不得:「你知道麼,今日因為桃花還險些釀成大事故,多虧得賀夫人、鄭夫人不約而同拿喬,沒趕上煽風點火的一趟,謝夫人又強勢,王良人又機辯,那張良人到底還是認虧了。」
「王五娘就惹禍了麼?」四皇子冷哼一聲。
「她倒沒惹禍,不過也沒忍氣吞聲,我倒是挺喜歡她那性情的,不卑不亢,也不知是被縱出來的性子,還是本身就有高識,不過我瞧著,倒像兼而有之,也難怪謝夫人這樣的重視她,我們在宮裡悶得久了,就想有這樣的新人,相貌生得好,又知情識趣,不懦弱不跋扈,雖然懂得謹慎隱忍,揀著個時機就釋放真性情,宮裡這潭死水啊,總算有了股鮮活的氣息。」
「阿娘能看上的女子可不多啊。」
「誰說的?我就喜歡女孩兒,不過是宮裡這地界太小,而且專門容易聚集乏味的人,王五娘多有趣啊,愛打扮,也會打扮,一張笑臉擺出來整個殿堂都春光明媚了,牙尖嘴利不饒人,跟刺蝟似的,怎麼看怎麼可愛。」
四皇子:……
刺蝟有啥可愛的?
「皇后今日說了,因為有許多良人入宮,於皇室而言是件好事,因此擇了個好日子行家宴,卻請了不少還沒有定親的女公子赴宴,你們幾個皇子自然都要參加的。」簡嬪是點到為止。
四皇子明了:「皇后殿下一貫不會在這種事體上自作主張,應是父皇的意思吧。」
「要論來,太子已經及冠,連五郎都已經過了十五,卻沒有一個皇子大婚,大豫建國以來還沒有這麼多晚婚的皇子呢,這情形也太不同尋常,卻只有賀夫人和鄭夫人焦慮著急,皇后殿下一貫憂思多,在太子的婚事上卻從不多慮,你應當知道是為何吧?」
「准太子妃盧三娘年歲還小,父皇太早露意,要是被盧公拒絕就全無轉圜餘地了。」
「陛下的心思也唯有你還能猜度幾分。」簡嬪看著兒子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拿起一枚玉如意敲了他一下:「陛下交待我,讓我留意上蔡梁家的女娘,定是擇定了那位女公子為心宿妃的,其實有甚好留意的,以往宮宴上我也見過她,她也特意的引起過我注意,當是早被你這張皮相給迷惑了,已經貢獻過不少鮮果了吧?」
「心宿妃也從來不是靠貢獻鮮果的斤兩定奪的。」
簡嬪無奈,搖了搖頭:「聽你這話,我就知道你沒對她動意,月狐,眼下的情勢固然是亂紛紛的不太平,我知道你不同於另幾個皇子,從幼年時就一心想著要為你父皇分憂,為社稷獻力,你思慮重,就沒心思顧及男歡女愛,總覺和女娘們話不投機……」
「也不是和女娘話不投機吧,我和二皇兄、三皇兄照樣話不投機,阿娘你究竟在擔心什麼?我可沒有龍陽之好。」
「後宅安寧,你才能專心致志實現你的抱負,因此哪怕不耐煩,也得切記不可冷落了妻室。」
「受教了。」四皇子一笑:「阿娘還挺少關心我的終身大事。」
話剛說到這兒,就有內侍入內稟報聖駕至,簡嬪覺得不可思議:「陛下前日夜裡才駕臨瞭望川閣,這會兒怎麼又來了,來得這樣勤,我又要不得清靜了。」
「阿娘,不爭寵固然高風亮節,但阿娘這樣的說法,聽上去像極了嫌棄。」四皇子低聲調侃親娘,卻忍俊不禁。
皇帝駕臨嬪妃的居處,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按理說像四皇子這樣的「明燈」都要自覺告辭,四皇子也的確打算告辭,但皇帝卻挽留他:「我正是聽說月狐在你母嬪這兒,特意來的望川閣,你莫走,今日中午陪我飲幾杯。」
簡嬪頗為怨念的瞥了一眼兒子:是你給我的招的禍,你們父子兩個不僅要蹭我的好酒喝,還要麻煩我給你們準備下酒菜!!!
宮中后妃的早、晚兩餐正膳都是由尚食署準備,但午餐不屬於正膳,像九嬪這樣的品階,居閣里都能料理簡單的飲食。尋常午膳,簡嬪當然不會親自動手料理,可今日皇帝陛下卻要在望川閣用膳,簡嬪自然就要親自去操勞了。給皇帝準備膳食可是個風險活兒,萬萬不能有閃失,或許有的嬪妃把這活計視為榮幸,但對簡嬪而言,她可真是巴不得推脫撂挑子。
然而當備好了肴饌,簡嬪親自「率隊」呈上時,她又正好聽見了皇帝的幾句話——
「此番你領軍收復義州,不僅需要鄧陵周的支援,更離不開上蔡梁的兵部替你牽制敵軍,鄧陵周乃陳郡謝的姻親,目前陳郡謝與琅沂王已經結盟,相信鄧陵周不會有異心,可上蔡梁……此姓門閥如同牆上草,自來搖擺不定趨利而向,梁姓族中的兒郎雖也習文,但更擅長兵戰,梁氏所掌的部卒也素以驍勇著稱,若是能與我皇族結為姻好,皇族便又添一臂助。月狐,我確有意定擇梁氏嫡女為你的心宿妃。」
簡嬪腳步就是一頓。
是春陽太刺眼了麼?她怎麼覺得眼睛裡酸脹不已?不是的,是她雖然早就知道她的四郎志在戎馬,可真到了這一天,心中仍然萬般不舍,她從來就不曾做好準備,倒是一直懷有僥倖。
她盼望的從來都是當兒子還未長大時,天下已經盛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