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來啊,繼續卷啊

  兩國交政,從來都不是當朝立斷,在正式召見外使的朝會後,皇帝陛下當然還要舉行朝議,聽取文武百官的意見,司空通還不能獨自拍板決定,就算不需要滿朝文武都舉手認同,至少也得獲得八大權閥的支持。

  江東賀、長平鄭兩族,現都還沒有放棄為二、三兩個皇子爭取神元殿君為正妃,賀遨、鄭備都不情願讓神元殿君出使北漢,雖然不是和親,按理說使臣是有去有還,可誰知道北漢王姜泰會不會信守承諾,萬一神元殿君被扣留在北漢,又該如何處理?

  可如果要是拒絕,南北必將大戰,大豫雖有天險作為屏障,但這條防線遠遠不足矣確保建康安全,巴蜀、荊襄,只要一線失守,大豫將有亡國之禍,權閥之間的內爭雖然也一直存在,可就連賀遨、張促也都明白傾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

  就連鄭氏聽聞事件後,都急得團團轉,她現在情知處境尷尬,得以「安份」為宜,強忍著沒有召三皇子來長風殿,這回卻無論如何都忍不住了。

  「不能讓神元殿君出使北漢。」鄭氏聲色俱厲:「三郎,你固然心悅娜莊,難免厭惡神元……」

  「母妃,兒臣從不曾厭惡殿君。」

  就算當著于娜莊的面,三皇子還是直接反駁了鄭氏的說法:「兒臣不會委屈阿娜,也相信殿君不會欺辱阿娜。」

  鄭氏被噎了一噎,抻直了脖子咽下鬱氣,臉依然板著:「你既敬重殿君,就該想到姜泰打的是什麼主意!他明知如果直接提出和親會被拒絕,才找了個藉口要求殿君出使,殿君若是去了北漢,姜泰必然會毀約,他那樣的篡逆之徒,何來信義可言?」

  得神宗後裔者,如同天命所歸,雖然這其實就是套說辭,可足夠愚弄布衣平民了!!!

  皇權如舟,民眾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鄭氏也明白治國如治水的道理。

  「兒臣會與掾屬商量……」

  「你跟你的屬官商量有什麼用?這個時候,你就該直接去乾陽殿,說服陛下萬萬不能答應北漢的要求,你得讓神元殿君明白,你才是最擔心她的安危的人,三郎,太子已然勢頹,眼下的時局,竟然是司空月烏占據上風,如果你再失了神元殿君這個籌碼,你拿什麼和司空月烏相爭?」

  籌碼兩個字,異常的刺耳。

  不過三皇子還是決定了上請君父提防姜泰不懷好意。

  在面聖之前,三皇子還不忘先安慰一番于娜莊:「神元殿君未必屬意我,我也不願再用花言巧語欺騙殿君,但這回……我的初衷雖然和母妃大本逕庭,目的卻是相同的,北漢必存惡意,不能讓殿君出使,阿娜,我希望你能相信我,雖然我無法給予你正妻之位,可在我心目中……我不想失去你。」

  「我明白。」于娜莊的回應非常簡潔。

  她是庶女,哪怕她的生母是良妾,出身並不卑賤,可嫡庶有別,她鍾情的人,又是皇子,是從小就被推擁著,把奪得皇位當作人生目標的皇子。一生一世一雙人註定是妄想,如果放不下這個妄執,一生便如度劫,長活於煎熬之中,逐漸地,把靈魂交付給心魔,變得悲慘又狠毒,弱小且醜陋。

  她不願成為醜陋的,可悲的人。

  不管承諾時多麼鄭重和深情,可承諾的本質,也就是輕飄飄的言語,不在於發誓的人,而在於傾聽的人,信是不信,幸是不幸。

  她選擇了相信。

  愛慕,也從來沒有任何理由,也許這樣的情愫不會長久,但至少現在,她是想成全心上人的志願,哪怕不能成為他明媒正娶的妻,但只要她信守承諾,就無愧於自己。

  我首先,得活成我歡喜的模樣,不因得失而變,也許某天我會厭恨你,但必定不會厭恨我自己。

  她的生母曾經告訴她——其實啊,女子無論嫁給誰,活到後來都會參悟,長伴我們身側的其實不是夫君,而是女子,漸漸的,悲歡喜怒,只有女子才能體諒彼此。

  也不知生母的話,對或不對。

  可她的生母就活得很從容,與世無爭,也不曾受到屈辱,嫡母不喜她,生母也從不要求她取悅嫡母,願意告訴她真相:「三殿下願意和你親近,因此女君才對你不滿,但你不會處於險境,因為女君心胸雖然不寬,心地還是善良的,七娘,你的心胸得更加寬廣,因為只有如此,你才能活得更加暢快。」

  于娜莊非常真誠地提醒三皇子:「殿下或許可以先和中女史商量,殿君和中女史是知交,中女史必定也不會無視殿君的安危。」

  知交?女子之間,也存知交之情?

  三皇子非常困惑。

  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只有益害得失和權衡利弊,聽多了人心隔肚皮,唯有利益才能讓人暫時結盟,信義二字從來不能成為權場之爭的基準,男人如此,女人之間的傾軋更是驚心動魄——就如虞皇后和劉庶人,一朝反目,兩敗俱損。

  他的母妃,也從來沒有知己。

  就連奴婢和奴婢,為了些小利益,哪怕只是句輕飄飄的褒獎,總會勾心鬥角,甚至你死我活,到處都是貪婪的嘴臉,人人無非佛口蛇心。

  他相信娜莊,是因娜莊從不說人好,也從不說人壞,可現在娜莊卻告訴他,中女史是好人。

  他相信神元殿君是好人,是因為神元殿君空有尊貴的身份,卻一直過著奔波流離的日子,苦於自保,根本沒有跟人爭權奪利的環境,神元殿君不是權場之人,她並沒有資格站上權場。

  至於中女史……

  是個特殊存在,看似沒有真正站在權場上,可有多少權場中人已經被她清掃出了戰場?如果把女人比成水,有的女人如清溪,有的女人如泥潭,有的女人如山洪,中女史就像口古井,難辨深淺清濁,想要一察究竟只要深入古井,卻實在讓人膽寒,害怕下得去,上不來。

  三皇子有點膽怯,不敢探險。

  對瀛姝來說就是少了一樁麻煩事。

  不過三皇子面聖時,瀛姝還是在場的。

  司空通聽了三皇子的憂慮,直接問:「不應北漢提出的條件,就等如拒絕建交,拒絕建交就等如拒絕議和,拒絕議和等如宣戰,三郎,依你看來,我國和北部聯盟展開全面戰,勝算幾成?」

  三皇子老老實實答道:「兒臣還需要考量……」

  「帝休,你覺得呢?」司空通直接點名一點都不想應答的中女史。

  瀛姝橫下一條心:「必敗,毫無勝算。」

  「中女史的看法也太武斷了吧!當年六部欲奪淝水,齊集八十萬精銳,卻為我朝八萬兵挫敗,臨沂王氏也正因為淝水一戰,才得了議功的寬赦。」

  「六部聯軍號稱八十萬,實則只有二十萬。」瀛姝冷靜指出了三皇子的誤解。

  「國史上明明記載……」

  司空通不得不咳了一聲。

  瀛姝決定好為人師:「國史所載,乃是六部聯軍所下的戰書,可戰書嘛,都會誇大其辭意圖威懾對方,三殿下讀史要專心,不能只讀國史,還得參閱戰紀,打個很淺顯的比方,如果北部聯軍只有八十萬軍力,而我朝憑八萬部卒,斬殺敵方十萬部卒,擄獲七萬部卒,共十七萬,敵方尚餘六十餘萬兵力,而我方,雖然獲勝,也折損了兩萬兵力,敵方仍十倍於我方,何至於潰逃?」

  居然連國史都不可信麼?!

  三皇子木訥了。

  「殿下可知何以淝水之役,六部盟軍只調動二十萬軍士?」

  三皇子搖頭。

  「蠻部是以北趙匈奴人為首,糾集羌、氐等等遊牧民族,奪洛陽,侵吞華夏半壁江山,他們在入侵前就歃血為盟,匈奴人承諾事成之後,與其餘五部均分攻得的領土,但事實上,當然不可能均分,因此洛陽失陷之後,大江以北建立六國,各自稱霸,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有了內爭。

  當時北趙雖然有一鼓作氣攻下大江以南一統天下的野心,其餘部族卻都各懷心思,因此淝水之役說是六部同盟,實則主力部隊只有匈奴人組建,也即北趙、北晉二國。他們根本就召集不到八十萬大軍,若真有八十萬大軍,淝水之役我朝絕無可能獲勝。」

  三皇子很想問中女史,你究竟從哪裡得知的這些事?

  「殿下可知如果此時宣戰,為何必敗無疑了麼?」

  他不知道!!!

  「彼一時,此一時。彼時如北齊、北漢、北燕、北遼等國,對匈奴部頗有積怨,並沒意識到江南之域的富饒,可經此二十載,眼看著大豫在江南立住了基業,仍然為華夏九州的大國,他們也意識到了只占據一隅之地,難以使國祚長延,北齊、北漢為何要以建交的名義提出設立榷場,與我朝通商,他們都想壯大各自的實力,為不可避免的決戰奠定基礎。

  現在,北晉服從北趙,如果北漢也願意出兵,北齊不應,就將被趙、晉、漢三國吞併,且北齊必定不會與北趙反目,六國之中,有四國出兵決戰,又怎會容許北燕、北遼作壁上觀?

  此一時,北部六國足矣召集八十萬大軍南侵!」

  瀛姝又問三皇子:「殿下可知我朝要防六國南下,主要得守住哪幾座重鎮?」

  三皇子只有個模糊的概念,但現在又拿不準他的想法對不對了。

  「巴蜀、襄陽、江淮。只要丟了其中一路,都將面臨滅頂之災、覆國之禍,北漢可主攻巴蜀,北趙、北晉主攻襄陽,北齊等部主攻江淮,從西至東,六國盟軍可以做到分別圍攻,戰線太長,我朝的中軍難以同時支援,未免顧此失彼。」

  三皇子覺得在中女史面前,自己活像個不學無術的紈絝,這回丟人算是丟大了。

  但還是得嘴硬一下:「就算如此,也不能讓神元殿君一個弱質女子以身犯險。」

  「殿下可曾想到了兩全之策?」

  三皇子:呵,我連彼一時,此一時的種種情勢都雲裡霧裡,怎麼想兩全之策?

  「中女史可想到了兩全之策?」三皇子反問。

  「三郎來此之前,帝休已經想到了一個計策。」司空通唯恐三皇子不把瀛姝當對手,居然眼都不眨撒起謊來:「關於是何計策,三郎就不必問了,你回去再想想,也可以和你僚屬集思廣議,爭取拿出一個兩全之策來。」

  中女史竟然想到了應對之策???

  三皇子從乾陽殿出來時,深一腳淺一腳的,兩眼空洞、六神無主,他努力了這麼久,這回又完敗給了中女史,中女史是妖孽麼?她一個女流之輩,就算讀了幾卷兵書,居然就這麼熟知各國的軍勢兵況了?明明他也有空就盯著輿圖研究,身邊還有參加過實戰的僚屬參謀,在君父面前,竟然被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問得呆若木雞,丟了個班門弄斧的大人。

  司空通卻覺得心中暢快,此時,調侃著愁眉苦臉的瀛姝:「怎麼?你故意在三郎面前賣弄,不就是為了讓他心服口服麼?我幫了你一把,你反而不樂意了?」

  「兒哪裡有那樣好強,不過是看出來了,阿伯苦心要引三殿下走正道,其實很欣慰三殿下一連好幾回,像是脫胎換骨般,不似從前只信鄭夫人的教唆,全然不顧大局。可三殿下最近才有了上進之心,雖然回歸了正道,然而身邊到底缺了良師益友的輔助,未得要領,這個時候,不能讓三殿下自滿,兒是了阿伯的苦心,才提醒三殿下還得持續努力。

  可其實那兩全之策,明明是四殿下的主張,阿伯卻歸功於兒,兒哪敢搶四殿下的功勞?再說了,關於諸多局勢,兒也是經四殿下指教才能參悟,還欠著四殿下的人情呢,這豈不是有忘恩負義之嫌?」

  司空通笑了:「你怎麼不想,萬一四郎的計劃行不通,或者未能成功奪回漢中,眾人不知道這是四郎的主張,你會替四郎背黑鍋?」

  瀛姝:……

  阿伯可真狡猾!

  可她知道,司空月狐既然早早就在布局,這一戰,不說必勝的把握,至少有九成贏面。

  「背黑鍋是無妨的。」瀛姝說著好聽話:「四殿下的計策如若不成,就根本沒有兩全之策了,兒其實相信奇襲之計能夠大功告成,萬一節外生枝……當然不能是四殿下和齊司馬的責任,兒可以背負罪責,大不了,橫豎兒只是女官,就算被罷黜,也不至影響大局,而且朝堂之上,支持議和者必定多於反對者,到時候就算主要罪責在我,那些重臣高官總不能無恥到了非要把一個小女官問罪處死的地步吧。」

  「恩,他們也還是要臉的。」司空通今天的心情是真愉快。

  繼南次之後,三皇子的表現也讓司空通越來越滿意,雖然還不能說具備了獨當一面的實力,可總算是不以私心為重,懂得著眼大局了,可見只要教育方法對路,就不會白廢苦心,如今三皇子不僅不會再聽信鄭妃的唆使,恐怕就連鄭備,也再不能影響他的心性。

  皇帝陛下還是有望成為一個好父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