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讓權

  領一地兵權,便有在權屬地募兵的權力,邊軍還都是歸屬督軍,閒時耕種屯糧,戰時出征擊敵,軍士的利益和各大門閥緊密相聯,說是大豫的軍隊,其實絕大部份甚至原本就是門閥的部曲,因此各部邊軍並非直接忠於君國,而是忠於主家,可蜀州刺史原為江克擔任,江克謀逆事敗受死,他的死忠當然也都不再享有軍部編制,只有部份士卒原是蜀州百姓,願降,被賀執接管。

  蜀州部的編制原本只有八千,江克事敗後,才因賀執上諫擴增至兩萬,目的當然是為了提防北漢南侵,不過賀執剛才接管蜀州,雖然已經招募了兩萬兵士,然而還不及建立足夠牢固的主從關係,也就是說,現在的蜀州部還沒有受惠於江東賀,他們甚至在擔心日後的生死禍福,這樣的軍部其實還沒有足夠的作戰能力,但賀遨、賀執壓根不在意這些,他們在意的是好不容易爭到手的兩萬編制,還沒有在手上捂熱就必須拱手讓人,哪怕齊央這回的確幫了二皇子一個大忙,可這樣的人情也太昂貴了!

  賀遨的一張臉頓時黑如鍋底,他知道皇帝又打算跟他進行交易,可哪怕皇帝答應廢后廢儲,也絕對不能縱容皇帝逐漸削剝江東賀一門的權勢,否則,哪怕二皇子爭得儲位,行事也必然會受盧、鄭、顧、謝等等世族的限制,甚至連臨沂王氏,都有東山復起的機會!

  「陛下,關於清剿毒醫一事,原本就大大有利於社稷的安寧,甚至於陛下明知劉庶人犯下大罪,卻仍然只是將其關禁在桐華宮,臣知曉陛下是顧念著六殿下和高平公主,才對劉庶人網開一面,臣也有兒女,能夠體諒陛下的心情。

  只是臣今日,對陛下的審斷不得不說仍有顧慮,太子雖是為劉庶人算計,陛下可以寬宥太子穢亂宮廷的罪行,可太子當真不知道殷才人是為皇后毒殺之事麼?太子不僅有瞞罪的行為,甚至還意圖嫁禍給手足兄弟,本該受到責處才對。」

  賀遨不提交讓蜀州兵權的事,而把矛頭對準了太子,質疑皇帝今日的審決,用意無非是「委婉」表明,這場交易不划算,他不答應。

  「今日連大中正都未來乾陽殿聽審,陛下既然作出決斷,廷尉卿對聖裁也無異議,關於這件事案當然不宜再朝會時再議了,只不過日後難免會有臣公得知事案詳細,未必不會質疑太子已失儲君應具的賢德,因此臣諫言,關於今日的事案,陛下還務必三思。」

  威脅的口吻已經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

  瀛姝微抬眸,看了賀遨一眼,她早知道賀遨狂妄貪婪,不過前生司空北辰在位時,江東賀已經被謝、盧等等士族聯手收拾得服服帖帖了,雖然權爭的心還沒灰,在司空北辰面前可不敢露出如此蠻橫的口吻,而賀遨退怯的一大原因,就是當北漢發兵南侵時,率先出戰的賀執竟然戰敗,只好退守於蜀州,等著中軍的支援,陛下決定親征,才終於化解了迫在眉睫的危險,可卻因為在親征時負傷,歸朝途中駕崩!

  謝晉甚至諫議處死賀執,賀遨最終不得不連益州兵權都拱手相讓,才保住了江東賀至少還可以鎮守臨湘。

  其實司空北辰完全可以不給江東賀留餘地,直接奪其兵權,勒令解散部曲,可司空北辰當登位後,把他的幾個手足兄弟視為威脅,留下江東賀氏這一爪牙,主要是為了提防司空月狐,乃至於當他同樣因親征而負重傷,崩於建康宮後,眼看著盧、崔等族和瀛姝這太后的矛盾加劇,賀遨竟然和張氏勾結,發起兵變。

  瀛姝不知道賀朝夕重生後,會不會改變事軌,阻止賀遨自尋死路,在她看來,江東賀一門對君國社稷無半分作用,跟江東張氏一樣,根本就不配享受尊榮,這兩個家族,她勢必先行打壓。

  「賀公的意思是,朕務必徹查事案。」司空通挑眉:「就算廷尉卿也在此,朕也不妨直言,誠然,潘持、姚長守之死與江東賀無關,可關於華林苑疏聲閣,賀妃也必然熟悉得很了,朕那未及序齒的小女,究竟是被誰所害,是誰算計石嬪誤食五石散,要脅石嬪嫁禍江嬪,而這幾樁事案,可都和疏聲閣相關,賀公真的要諫言朕徹查麼?!」

  賀遨原本挺得筆直的脊梁骨,頓時像被重重踹了一腳似的,身體都忍不住向前一栽,趕緊用力撐著膝蓋,肩膀卻耷拉了下去,兩隻眼睛眨個不停。

  「朕再問一遍,賀公是否願意交出蜀州兵權?!」

  賀遨哪怕心痛如絞,這個時候也不得不捨出偌大一筆「利益」了,他突然想起來焦壯還是個活口,而確然知悉賀夫人為何要包庇潘持的內情,他那外孫可不像太子一樣是被陷害,的的確確好色風流,被殷才人稍一引誘,居然就敢在疏聲閣與其苟且……僅是如此也還罷了,當年賀夫人因受喬嬪要脅,居然逼迫石嬪為喬嬪作偽證,置江嬪於死地!!!

  雖然扼殺小公主的人是喬嬪,可自己的女兒卻是喬嬪的幫凶,最最要命的是賀氏一族為助賀夫人也不遺餘力在對石家人施壓,殘害皇族的罪名要是被坐實,現在盧、鄭、謝等族聯手,必定要將賀氏一族逼入絕境!!!

  「臣遵旨,遵旨……臣本就不敢抗旨,剛才只是因為擔心太子已與二殿下不睦,唯恐日後還會再生風波,還望陛下寬恕,臣理應相信陛下雖然寬宥了太子的罪錯,但不會不加教誡,是臣杞人憂天了。」

  「朕會立即擬旨,到時有勞賀右丞隨齊央一同卦蜀宣旨了。」

  賀遨之子現任度支右丞,雖然不負責兵事,可大豫的官員分職事和派事,皇帝現在派遣賀氏一族的宗子去蜀州宣旨,就是要讓賀執知道「事成定局」,賀執雖然才是真正負責掌兵的人,可他卻不敢違逆宗長的決意。

  賀遨垂頭喪氣告辭之後,司空通又才對顧耿說:「讓顧卿見笑了,是朕失仁,才導致皇族內部丑禍不斷,朕不得已包庇罪徒,並非為了隱瞞家醜,實乃現在,是攻復漢中的絕佳時機,可賀執如果不交出蜀州兵權,朕雖也可直接任命齊司馬率部前往蜀州備戰,可難以達到奇襲的效果,為了社稷大計,朕才以家事與賀遨提出交易。

  不過朕會與武陵公實言,今後宗室內部,若再有妃嬪抑或皇子為了權爭行惡,觸犯律法,朕絕不姑息,得靠宗正卿武陵公秉公審處,朕之行事,也同樣受到宗正卿監督。」

  顧耿方才恍然大悟。

  原來陛下已決定對北漢用兵,因此才會利用這個機會逼迫賀執交出蜀州兵權,兵事非顧耿的職責,他也沒有多問有何布署,只略說明了自己的看法:「如今北漢國內剛生動亂,雖然看似局勢已定,但風波並未完全平息,而且先前的儲君竟然領命出使我朝,因其身份特殊,北漢是否真有意與大豫建立邦交還不好說,且漢中未復,巴蜀終難真正安寧,久防並非上策,既然時機難得,也的確應當趁機先奪漢中。」

  顧耿也未在乾陽殿久留,他告辭時,正見瀛姝已經置筆,似乎在檢查錄事行文有無疏錯,這是他第二次和中女史近距離「接觸」了,這回不同上回,中女史並沒有干預事審,全程不發一言,可顧耿卻知道哪怕是他的堂妹蓬萊君任職中女史時,也不曾受到國君如此的信重。

  中女史畢竟只是女官,按理是不能參與朝事策定的,皇帝陛下雖然偶爾會詢問中女史的意見,也多為內廷之事,可今日的事案,雖然陛下一直稱為「家事」,然而往大里說,很有可能涉及儲君的廢易,其實根本就不能稱為家事,而中女史明顯早在今日審斷之前,就已經對內情一清二楚。

  陛下當然不想廢儲。

  否則就不會把這件事案歸為「家事」審結,顧耿的本意,也並非是要諫主廢儲,儲君固然需要具備賢明的品質,太子為權位之爭同室操戈的事讓人憂心,可顧耿也明白錯責也不能盡都歸咎於太子,畢宿君的野心也是人盡皆知,真要論過錯大小,弟先不恭,才是導致手足不睦的根本原因。

  三十年前,顧耿在洛陽,雖然當年的他還沒有正式獲得授職,卻也算親歷過九王之亂的「局中人」,可他根本無從判斷勢態,他的耳邊充斥著各種不同的聲音,他所看好的主公,結果在奪得權位後徹底暴露了狠戾無情的真面目,他大失所望,也曾心灰意冷,當時的家門宗長其實是他的祖父,冷眼看他借酒澆愁,自暴自棄,直至臨終之前才將他喚去病榻前。

  「七郎,便是我活到這把歲數了,也不敢說自己眼光獨到,你得明白,人性本就複雜,你所輔佐的和扶持的人,未必就真具備為一國之君的才能……其實啊,這場亂爭的開端不就是因為臣子過多干預儲位歸屬引發的麼?如果不是明帝一朝,那麼多的世族都阻撓明帝立賢而不立嫡長的主張,何至於……沒有惠帝,就不會有惠皇后攝政,也就不會有那場亂爭了。」

  「祖父是說,孫兒不應涉及位爭?」

  「唉,你其實根本就沒有涉及位爭,你的挫敗感不在於你未能成就功業,而在於你沒能夠力挽狂瀾,你真是太年輕了……不要小看了皇族,司空皇族本就是世家門閥出身,他們其實比誰都明白同室不能操戈,宗室務必齊心,可為什麼還是釀成了這種巨禍呢?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們得位不正,因此才一直無法壓制世族門閥,皇權衰微,導致了明帝當年連儲君都不能自擇。」

  明帝明明知道嫡長子無能,卻沒有辦法擇賢而立,當時佐助惠帝的大臣都認為他們是在捍衛嫡長繼承的綱常,只有少數人支持明帝立賢的想法,可那些人的聲音太微弱了,並不能夠給予力挽狂瀾的支持。

  顧耿牢記著伯祖父臨終前的教誨,他不能以自己的識見為真理,他不是君主,根本無法站在君主的立場去考慮究竟哪個皇子更加適合繼承皇位,也許世上本不存在毫無瑕疵的君王,比如惠帝就是過於寬仁,放縱外戚獨攬大權;又比如武帝能征善戰,雖然平定了各地的暴亂,終於結束了戰亂,可武帝時期連年征戰所導致的財政難題,到頭來卻只能靠增加賦稅解決,使得大族權閥兼併土地的現象加劇,武帝之後,皇權逐漸衰微。

  而當今天子,堅持立嫡長子為儲君,東宮太子雖然及冠不久,尚且看不出有無明君賢主之能,毋庸置疑的卻是,如果君主不能壓制江東賀氏等等吳郡的豪閥,逼於無奈只能改立畢宿君為儲,日後賀遨必將權傾朝野,而賀氏一黨,根本無視百姓的疾苦,如果這樣的貪愚之徒僥倖成為大豫朝堂的主宰,必為禍患。

  顧耿的心情並不輕鬆,當見到武陵公時,他先是把今日乾陽殿內發生的事如實敘述。

  武陵公顧琛對於虞皇后遷居慈恩宮的事並不感到特別意外,他現任尚書右僕射,兼領祠部之事,掌禮制,因此對於宗正卿這又一件職事倒並不心生抗拒,看顧耿頗有些凝重的神色,顧琛先是打趣道:「你那時和齊恆之聯名參劾太子時,就沒想過會有今日這番局面麼?陛下先是囑令太子查辦宮裡的命案,那就是要當作家事處辦的,你這廷尉卿當得太入迷了,滿腦子都是律法規條,就沒想過便是我們族裡,其實也不是沒發生過僕從莫名其妙遇害的事,可曾報過官?可曾有刑官非要插手審辦我顧氏一族的家事?」

  顧耿情知宗主不是在怪責,訕訕笑了笑。

  「陛下把事案當成家事,太子卻非要鬧得朝野皆知,你知道事非小可,盡了你的職責,倒是我還因此受惠了,九王之亂後,大豫就沒再設過宗正署,皇族宗室的事務,按理說也不該外姓人干預,不過陛下既然信得過我,我也不妨替陛下管一管宗室的禮法,實在這些年,中宮無能,且還挑頭違犯禮法,陛下不忘夫妻情義無可厚非,但一再待之寬容,中宮皇后卻無半點悔改,也難怪妃嬪心存不服,不以恭敬待之了。」

  相較於其餘外臣,因為蓬萊君曾為內廷的女官,顧琛多少對建康宮的內廷之爭心中有數,他的掌上明珠險些被皇后陷害,他對虞皇后也自然沒有什麼好感,不過對虞皇后的反感,倒沒有波及太子,顧琛是個明白人——皇族宗室其實和普通家族大有相通之處,只要「家主」不是愚昏之輩,大抵不會由得器重的子弟長於婦人之手,當今陛下既然決意立嫡長子為儲,對儲君的教導必然不會鬆懈,虞皇后的智昏,影響不了太子,同樣的道理,虞皇后受到的責罰,也未必會殃及太子。

  顧琛乾脆把另一件秘密也告訴了侄兒:「我比你還早知道某些隱情,疏聲閣的事件,在今日之前,著實連裴王氏都已經知曉了真相,陛下若不快些審決,畢宿君也將生事了,我只是沒想到,原來陛下竟然是打算和賀遨做這麼一場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