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毒醫

  虞皇后脹大了鼻孔,吸進去的是涼氣,噴出來的卻有如硝煙,她甚至不得有用手撐著坐枰,一時間也不知是想讓自己鎮定下來,還是起身撲過去把劉氏撕成碎片,她實在是太憤怒了,憤怒讓她顧不上驚慌,一遍遍說著「胡說八道」,越說越聲音越高亢,結果一陣猛咳,這回是真咳得死去活來,但怎麼咳,血絲兒都沒咳出來半點來。

  劉氏的話還沒有說完。

  「太子殿下應該還記得,事發的次日,太子去顯陽殿,那時候皇后已經知道疏聲閣里發生的事,皇后是怎麼跟太子說的?當然是要狠狠責備,直到太子終於答應許諾,保證日後會讓虞家的女兒母儀天下,延續虞氏一族的榮光,皇后又反過來安慰太子,說這件事雖然不能泄露,尤其是不能讓陛下知曉,可說到底,太子也沒有犯太大的過錯。

  酒後糊塗,殷才人也無非只是女御而已,定然明白如果將這件醜事張揚出去,她先就沒有活路,皇后說她會為太子善後。」

  司空北辰沒有應聲。

  劉氏除了沒直言他是因為瀛姝才和皇后發生爭執,所說的都是實話,皇后的確用疏聲閣的事要脅他取悅盧氏女,順便還安插了不少耳目去他的紫微府,皇后雖然沒有指使劉氏陷害他,可劉氏的膽大妄為,難道不是因為洞察了皇后的心機?

  「那個掌燈的宦官還活著。」司空通看向章永:「把人帶進來吧。」

  劉氏當初就沒和皇后提起過還有個活口存在,皇后當時沒有參加家宴,所有的事都是聽劉氏、太子口述,太子當時也忽視了掌燈者,只記得六皇子在場,皇后的腦子本就不大精明,當時又極其信任劉氏——她甚至都沒親自出面,連警告殷才人守口如瓶的事,都全權委託給了劉氏處理。

  虞皇后又悔又怒,可悔之晚矣。

  人證應證了劉氏的供述,主謀都認罪了,他再嘴硬,也無非是多受一場皮肉之苦,但還是要努力爭取生機呢:「奴婢該死,奴婢便是多長十個膽,也不敢算計太子殿下,可淑妃……不,是劉庶人說一切都是皇后殿下授意,劉庶人是最得皇后殿下信任的人,尋常皇后有何囑令,都是通過劉庶人下達,奴婢哪裡會想到劉庶人竟然是自作主張……」

  想還是想到了的,不過劉氏許給他的財帛太動人,他實在不忍心拒絕,把牙一咬,把心一橫,就「拼搏」了一把,他其實是屬於「陽差」,雖然是為顯陽殿辦事的,可平時得到的賞賜並不豐厚,他只有干下這件大事,不僅獲得了劉氏許給他的屋宅,而且還被調去了皇莊當差,那可是個肥缺啊。

  瀛姝看了一眼這個宦官,這居然是個熟人!!!

  前生時這宦官混到了皇莊管計的「高職」,雖然她也知道宦官借職務之便撈了不少油水,可宦官對於職事極其諳練不說,據查心地也算仁厚——長期捐資孤獨院,對待皇莊的莊戶也十分寬容。

  此人居然是劉氏的「爪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

  太子是被誰陷害已經真相大白,但事案還沒有完全水落石出。

  「劉氏,你剛說你手裡有三種藥,前兩種已經說明白了,還有一種呢?」司空通問。

  「另有一種藥,是皇后殿下親手交予妾的,這一種其實已經不能稱為藥了,應當稱為毒,此毒名為銷魂散,會讓人昏睡致死,皇后殿下交給妾這種藥,是要將殷才人滅口,可殷才人當時住在含光殿,自從疏聲閣事發,對妾也有提防心,妾原本沒有機會投毒,可未過多久,大抵是一月之後吧,殷才人主動尋妾,說她癸水已經晚了數日,殷才人懷疑自己有了身孕,驚慌不已。

  於是妾便誆騙殷才人,把銷魂散說成是可以保證安全落胎的奇藥,服下後,小腹只會隱隱作痛,與癸水時沒有差異,能神不知鬼不覺含混過去,殷才人雖然將信將疑,但當時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她自己服下了藥,這件事,妾當然會稟知皇后。」

  「你這是在血口噴人!!!」虞皇后好容易才止了咳,也終於平復了下怒潮:「這些事情全都是你做的,你現在把罪強加我在身上,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非常明顯——播持雖亡,但他的屍身卻比他的口供更有效用,而且為了成功嫁禍司空月烏,甚至連銷魂散,都被留下些許在姚長守的處所。

  司空通抬眼看向皇后:「潘持事案發生之前,劉氏就已被拘禁在桐華宮,劉氏還怎麼指使劉忠殺人滅口?」潘持的死,不落實在皇后頭上,那就只能落實在太子頭上了。

  可虞皇后卻沒有意識到她現在必須在自己和兒子之間二選一,只意識到皇帝擺明就是要追究到底,怨恨之情在她的胸腔內暴漲,憤然道:「劉氏只是被拘禁在桐華宮,她又沒有被處死,陛下就這麼肯定桐華宮裡沒有劉氏的耳目替她通風報信?是,劉忠的確和我有舊,可和劉氏就沒有瓜葛了嗎?陛下明知當年我為劉氏所蒙蔽,看錯了她,一度對她信重有加,當年在琅琊郡時,家中的事宜我常囑託劉氏代管,郡王府里花銷不足時,我分不開身,都是令劉氏出面和父兄商量,劉氏開口,我的父兄照樣會想盡辦法資助錢糧,說不定就是劉氏使計,才唆使劉忠騙得我兄長的同情……

  對,定是這樣,劉忠先獲得了我兄長和叔父的信任,還好心替他張羅了婚事,他有妻有子,為何還要苦苦哀求用假身籍,寧原淨身入宮?這就是劉氏的毒計,她野心勃勃,早就設計要加害我與太子,潘持定然是劉氏令司空月燕這個孽庶和劉忠毒殺的!」

  司空月燕正六神無主,突然又見皇后伸手指向他,猙獰兇狠如同一頭母狼,嚇得往後一仰,結果還是被身邊的七皇子下意識伸手給扶住才沒有摔倒,他竟也不敢分辯,就跽坐著發抖。

  劉氏並沒有看自己的兒子。

  這麼多年了,她其實沒有怨恨過虞皇后,至少在虞皇后殺害鄭蓮子之前,她都心甘情願當著皇后的馬前卒,她當然也有野心,如果想讓她的兒女能夠活得更尊榮也算野心的話……她比皇后看得更明白,太子是不願受控於人的性情,太子眼中,六郎和蓮兒都是對他毫無幫助的人,更何況鄭胥?他們這些人,為了皇后和太子出生入死,可在太子心目中的份量遠遠不及臨沂王氏,不及白川君,不及王瀛姝。

  甚至恐怕還不及司空月狐,這個對皇位未必沒有威脅的敵人。

  有的事情只有她知道,也只有她能為六郎為鄭胥運籌,若非鄭胥兄妹,皇帝陛下當年哪裡能夠知曉洛陽宮裡的情形,若不知道那些內情,又憑什麼聽信王斕的諫言捨棄封地遷來江東?鄭胥立下了大功,不該活得這麼卑微,六郎不會和太子爭權位,可理應享受真真正正的親王尊榮,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誰會將六郎視為親王,虞皇后剛才就說了,六郎在他眼裡也無非是個孽庶。

  「陛下,靈犀引和綿酥香的來源,是幾個毒醫提供,妾是多年前因機緣巧合結識了那幾個毒醫,更巧的是到建康後,竟又遇見了那幾個毒醫,他們當時逃難來建康,急缺錢財以安身立命,是妾身將他們引薦給了皇后,銷魂散應該就是皇后花重金從他們手中購得的,毒醫曾經告訴過妾,銷魂散的配藥中有幾味毒藥十分罕見,因此他們配得的劑量也不多,為了報答妾,他們才相賠了靈犀引和綿酥香這兩種奇藥。」

  劉氏說出這番話來,皇后指向六皇子的手臂頹然泄力,重重落下來。

  毒醫?

  瀛姝腦子裡掠過一道疑惑。

  「何為毒醫?」司空通問。

  「陛下,關於毒醫,臣也有所耳聞。」顧耿稟道:「據說百越國時,就存在以毒為醫的秘術,百越國的國君當年患重症,就是靠一個奇人用劇毒竟然治癒了絕症,百越國民於是十分尊崇毒醫,百越國境內因此也生出不少毒藥的派系,他們靠煉毒治疾,原本倒也不曾為惡。

  可後來,百越國滅,當時漢廷征伐百越時不少將士都死於毒術,因此漢主下令剿殺毒醫,絕不寬饒,毒醫不少派系都遭到了清剿,有倖存者,也只好隱姓埋名。

  可煉毒之術還是在民間流傳下來,成為了一夥亡命之徒,或十人八人,甚至有多達四、五十人的門派,他們當然都不敢自稱毒醫了,而是以游醫自居,他們會先投毒,讓百姓們誤以為是患疫病,因為懼怕被隔絕,不敢驚動官衙,於是這些毒醫就『適時』出現,治好『患者』,當然也要收取診金,可他們一般不敢在大州大城作惡,多選擇荒僻的郊野,其實靠著這樣的方式也難長期維持,於是不少毒醫流派都自動瓦解了。」

  「毒醫的確已經不多了,他們其實也不敢過多為惡,比如妾認識的那幾人,洛陽未曾失陷前,他們都是居於深山中,雖然會煉毒之術,但從不敢為惡,他們表面上是獵戶,煉毒多是為了自保,可他們時運不濟,因為收養了個孤兒,教會了孤兒煉毒之術,那孤兒天資聰穎,十三歲時,便煉出了不少連他們都無法煉出的奇毒。

  那孤兒不甘心一直生活在深山,出外闖蕩,靠售予富貴之家奇毒為生,後來闖出大禍來,他們只好再次流亡,流亡途中,無奈之下,才想重操舊業,剛行動,就被妾當時寄靠的人家覺察了,他們哀求戶主網開一面,戶主對他們也心存同情,念及他們並未傷害人命,且有悔改之意,不僅沒將他們扭送官衙,還給予了照濟。

  洛陽失陷,他們再次逃亡,也是想著既然陛下已經在建康稱帝,或許到了建康後能取得新的身籍,爭得安居樂業的機會,可這並不容易。那時連建康宮都沒完全落成,陛下還暫住於桐華宮,有一回陛下下令施粥,當時皇后殿下已經不宜拋頭露面了,三位夫人又還沒有入宮,陛下便令妾往棲玄寺主持施粥,以顯皇家對遺民之恩榮。

  他們認出了妾,妾當時也想著,皇后殿下應該不吝接濟這幾人,可他們獻了銷魂散給皇后,更不適宜留在建康了,如今他們的去向,皇后應該也不清楚。」

  虞皇后沒有再吭聲。

  「皇后,你手中可還有銷魂散?」司空通問。

  瀛姝注視著皇后。

  「還有……少許。」

  司空通冷哼一聲。

  皇后這是認罪了。

  「疏聲閣事件,劉氏乃罪魁禍首,不過皇后你做為後宮之主,竟然用此奇劇之毒害殺妃嬪!朕若不加以懲處,日後還如何維繫後宮的法統?」

  「陛下,只有妾用毒……」

  「顧卿,朕要為太子求情。」司空通沒有理會皇后,打斷了她的詭辯:「太子是受到了設計,身中迷毒,喪失意識,犯下大錯,雖然不該隱瞞,可太子當時只以為是酒後亂性,這不能成為求赦的藉口,他心存憂懼,不敢說實話,倒也是人之常情,殷才人非太子所害,潘持等等也非太子滅口,太子是受到皇后誤導,才以為毒害殷才人、潘持等另有其人,他雖有錯,可究其原因,皇后有罪,朕也有責任。

  今日之事,不能算是公審,朕也不能將此家醜之禍公審大白於天下,殷才人為皇后毒殺定案,之於皇后因何毒害殷才人,無非是犯了妒惡之條,顧卿,這樣的事,今後絕對不能再縱容,但這回,還望顧卿能夠體諒。」

  顧耿連忙舉揖:「臣遵旨。」

  太子的確是先被劉庶人設計,如果就因這一樁過錯就被廢位,儲位空懸,勢必又會引發更大的亂爭,不利於社稷安穩,顧耿當然不會趁機落井下石。

  「太子,你聽好了,律法有定,罪人年十五以下,罪高三減,罪卑一減,當年你雖年滿十五,不過所犯並非極惡之罪,乃瞞罪而已,你是儲君,依律可得減免,不過你儲君的殊例,已經用了。」

  司空北辰只是叩首,不發一聲。

  他聽得很明白,這回他沒有受到懲處,並不代表父皇還會一再縱容,如果他再被查實罪柄,就不會再享恩赦的資格。

  「皇后,珝兒之事,是我虧欠你,也虧欠了他,你的罪錯,朕理當替你分擔。你去慈恩宮吧,為珝兒祈福,也為天下祈福,以贖你的罪孽,從此,你自號玄誠元君,不過你放心,待朕百年之後,你仍然會以皇后之尊與朕合葬。」

  顯陽殿裡,從此再無虞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