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瀛姝從來沒有想過去當一個謀臣。
前生她佐助司空北辰,是佐助她誤以為的良侶,現下她步步為營,是為了不把生殺大權讓予他人掌控,謀臣從來不是她的目標,她也從不為自己是誰的謀臣,哪怕對待南次,那是她的摯友,南次不是她的君,她也不是南次的臣子。
襄助,除了權益就是私情,如果能夠保全她所有珍愛的親友,她其實也希望離開這座冰冷的宮廷。
「我想追隨的人,是你。」陳扇仙微笑:「你不知道,我對你有多好奇,我當時無論怎麼想都想不明白,你為什麼可以在內廷呼風喚雨,我設想過如果我是你,我應當會受到不少的妒恨,我肯定會成為皇后、貴嬪的眼中釘,可你不一樣,當時盧皇后視你為姐妹,你實在活成了傳奇。
重生後,你竟然應選入宮,並沒有嫁給裴九郎,我起初的確有挑釁你的舉動,但我對你並沒有惡意,我就是想試探你,也想驗證我對你的判斷,我更加為你所折服了,很多事,我經遇了重生才能看清,但哪怕看清了,如果換身異境,我明白我也無法做到你所做到的事,你讓我篤信了人生會有另一種可能。
我離開宮廷,其實也是一無是處,無法活得更恣意,留下來也許才能真正開始我內心所嚮往的人生,請你信我,我不是你的敵人,如果你選擇了陣營,我要跟你站在一起。」
瀛姝腦子裡亂鬨鬨的,她還沒釐清子虛居然是殷才人的見證這件石破天驚的事,更還沒謄出位置來去思考南次將要面臨的風險,結果陳女儀還不斷往她的腦子裡填充人生理想,她似乎成為了陳女儀手裡的標杆,被掛上了不知哪裡扯來的旗幟,正迎風招展著。
縱然見多識廣,瀛姝也得掐掐自己的太陽穴,很想先掐出個洞來,把亂麻扯出好好理一理。
「鬼宿君應該沒告訴阿姝我透露給他的事吧?他之所以不跟你講,多半是因為不想牽連你,為什麼鬼宿君擔心牽連阿姝你呢?應該是要利用這個機會向太子發起進擊了,但現在並不是好時機,你得信我,阻止鬼宿君!」
瀛姝放開了自己的太陽穴:「真是陛下讓你把這事告訴五殿下的?你究竟對五殿下說了什麼?!」
「陛下讓我告訴鬼宿君,我一度為皇后信任,故而得知子虛握著太子的把柄,這個把柄,正是太子和殷才人有染一事。我之所以要把這事告訴鬼宿君,是因我聽說潘持牽連到了喬修華,喬修華也和殷才人之死有關!
而且陛下已經授令太子暗察此事了,我冒險告訴鬼宿君,是因我的生死已經為謝夫人把控,我希望鬼宿君能保全我。
阿姝,陛下有意試探鬼宿君,如果鬼宿君真將矛頭對準太子,恐怕反而不利後事。」
瀛姝盯著陳扇仙的眼睛,對方並沒有退避,而且還迸發出更加明亮的光彩來,那雙眼睛逼近前,才錯開她的逼視,眼睫毛的尾梢已經擦上了她的面頰,一股幽香,胭脂口丹的香甜,竟是瀛姝熟悉的味道,呵,她調配的脂香,陳女儀沒仿得十足,但已經有了底韻了。
茉莉玉簪,至少有此二種。
「廢嬪劉氏,是為太子所算計。」
這話不長。
卻又有如驚雷,震得瀛姝眸心顫晃。
「鄭蓮子呢?」
「實為太子構殺。」陳扇仙將臉側過去,看著廊廡外,昭陽殿的朱牆,漆色並不刺眼,很溫潤的紅色,沒有帶著血腥,牆內有一株矮樹,此時不知會長出什麼花蕾,花葉全無,伸張著烏枝,像牆上照出了一道剪影,既溫柔,又窈窕。
這裡的一切,仿佛總是讓人容易安心,真是太奇妙的感覺了。
緩緩的一道風走下來,從牆頭,到塵土裡繾綣,微微揚起一些還未腐沒的花香,塵土竟驀然變得輕靈多情了,忽高忽低遊走起來,以氣息為姿態,在仍然蕭寂的季候,略露半分春意。
其實心情,沒有因為談及殺戮就晦暗,陳扇仙有時候覺得自己也許是天生的硬心腸。
「我不同情鄭蓮子,因為她可能成為內廷任何一個人的死仇,她對太多人都有惡意,唯獨一人。她不會傷害太子,因此太子不應謀殺她,我覺得阿姝應當和我想法相同,我不認為你,還會委身於太子。」
瀛姝瞬間拿定了主意:「我知道世上存在重生人,因此你說的這些話,我不會覺得是癔語,你說乾陽殿的女儀子虛告訴的你那件事,難道是她親眼目睹?」
「不像是。」陳扇仙下意識更靠近瀛姝,努力回憶著當時的情形:「離宮冷清,活在離宮的人也都不再有拼爭的心氣了,很多的事在過去一當提及就會有殺身之禍,也隨著時移事改,竟能夠用來充作茶餘飯後的笑談,我當時許是心境未冷吧,還難忘建康宮裡的熱鬧繁華,明知道回不去,卻總記掛著已經跟自己無關的人事。
我曾經承蒙陛下的恩寵,時常也被召去乾陽殿伴駕,跟子虛不算陌生,後來一同去了離宮,更熟識了,我只察覺她像是心事重重,一改過去健談的性情,如同變了個人兒,我只道她明明有望晉為中女儀的,卻沒了指望,因此才那樣消沉,但我卻想托她借之前的人脈,捎帶些建康宮裡的消息給我。」
陳扇仙又忍不住微笑:「我最關注的就是阿姝你的事,為何你與裴九郎和離後被封為九嬪之首,那些個言官諫臣卻無一人駁阻,你究竟有多受寵,都說那位新的賀貴嬪性情古怪,又好妒,你為何並不在意她的挑釁,反而阻止了虞嬪意圖加害賀貴嬪的毒計,你明明知道虞嬪對你不成威脅,為什麼沒有借刀殺人。
我當然打聽不到太詳細的情況,一回,跟子虛飲著酒,消磨著離宮裡變得尤其漫長的夜晚,我感慨,說看來,陛下對你的確一往情深,虞家畢竟是他的母族,虞太后又病重,但為了你,他半分都不顧惜虞嬪畢竟是太后的侄女,虞嬪的毒計還沒有實施,這要是換了先帝,多半不會有任何罰處,可是新君卻貶了她的份位,這是要助你在內廷立威。
子虛那日飲得半醉了,就冷笑,她問我信不信,先帝看錯了新君,新君也未必是對你一往情深,她告訴我,新君還是太子時,敢冒大逆之罪的風險,強逼著殷才人……我當時大吃一驚,連忙追問,她又不肯說了,她說那樣的事說出去是不會有人再信的,但仍然能成談論者的奪命符。
我說,死又何懼呢?子虛伏在案上啜泣,她說她得活下去,不然對不住……對不住誰我沒有聽清,子虛還說她要是不知道這件事也許更好,但如果不知道這件事,她必然會死,還會連累許多她絕對不能連累的人。
第二日,我再問這事,問她是怎麼知情的,她求我別再問了,她說就當她沒有跟我提起過這事。」
瀛姝側過臉,盯著近在咫尺那雙迫切的眼睛:「你說你用這件事讓皇后相信了你是重生人,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我沒告訴皇后我是從哪裡知曉的事,但事發時,我根本不曾入宮,皇后肯定會追問我知情的途逕,我就知道皇后一直在擔心事漏,可她不會把我滅口,因為那個讓皇后擔心的人還隱在暗處,皇后不敢輕舉妄動。
我知道世間還有別的重生人,如王女君,就是阿姝的堂姐,她已經『現形』了,可我不知道皇后是否重生人,我要試探。我告訴皇后她會被太子幽禁在永樂宮,我故意說了一些根本不符前生事軌的假話,皇后卻信任不疑。
皇后因此對太子也心生提防,她沒告訴太子世上存在重生人的事,但我卻故意『投誠』太子,太子根本不疑我說謊,他還利用我,讓我告訴皇后虞氏女之所以下場悽慘,是劉氏、鄭蓮子的陰謀,皇后信以為真,因此鄭蓮子雖然是皇后殺害的,不過真正的兇手卻是太子。」
鄭蓮子已經死了,此件事案已經了結,瀛姝其實並不關心司空北辰是否真兇,又為什麼非要把鄭蓮子置之死地,她關心的事是:「陛下知道這些事了?」
「是,關於這些事,我沒有向陛下隱瞞。」陳扇仙的眼睛閃閃發亮:「陛下早已知道殷才人之死大有蹊蹺,而太子至少有殺害殷才人的動機,可陛下仍然讓我將這件事告訴五殿下,建議五殿下請命暗查,陛下應當不會為了這件事降罪太子,說不定擔心的是五殿下也有了奪儲之意,陛下最大的顧忌,就是皇族再生鬩牆之禍,阿姝,如果你無意於太子,而想佐助五殿下,得想辦法提醒五殿下,殷才人事件並不是廢儲的契機。」
瀛姝不會輕信陳扇仙,雖然她其實現在已經有了一雙「老於事故」的眼睛,不難分辨出一個人是真心還是假意,然而事涉南次,她不得不更加慎重,還有一件事,是她必須問清的:「因此五殿下也知道重生人一事了?」
「沒有,陛下特意叮囑我不可將重生人這等機密事宜聲張,我告訴五殿下,過去我頗得皇后信任時,竊聽得這件秘丑,又因如今畢竟棲身在昭陽殿,生死平安需靠謝夫人庇護,我知道潘持一事,牽及了喬修華,也牽及了殷才人之死,可陛下並不知道太子也與殷才人有染,因此才私下告知五殿下。」
子虛原本就曾經就收受過賀夫人的好處,聽其授意,利用子施陷害瀛姝,而殷才人最後投靠的人是賀夫人,跟二皇子又是兩廂情願,可見她是看好二皇子有朝一日應能取代儲君的,虞皇后也必定知道了子虛和賀夫人間的勾聯,懷疑她就是殷才人的「保命符」,暗中和劉氏商量,謀劃能否將子虛殺人滅口,卻又被陳扇仙剛好聽了去,用這樣的說辭,瀛姝認為南次會信。
她剛提諫讓太子追查殷才人的死因,皇帝陛下卻立即授意陳扇仙向南次告密,陛下的確是想讓南次毛遂自薦暗查此案,可陛下為何要將南次牽涉進此樁事案?試探南次是否對儲位懷有企圖?不,明知喬嬪已經被此事案牽連,又從陳扇仙口中得知此等密情,南次請命徹查是情理之中。
最關鍵的是,陛下明明早就知道了司空北辰和殷才人有私,堂堂一國太子,先犯悖逆人倫之罪,又當知悉有事漏的風險時毒殺殷才人,陛下卻還是姑息容忍,倘若不是這回三皇子非要將潘持治罪,引發了一連串的事故,陛下應當不會再查此樁舊案。
瀛姝覺得十分沮喪。
司空北辰的靠山實在太雄穩了,看來殷才人事案的確還不能成為廢儲的契機,他犯下如此大罪,依然不能抵消陛下對司空珝的愧疚,讓陛下動意廢儲,實在太困難。
司空北辰若不被廢位,南次就難以名正言順繼承大統,就算陛下不會再親征北漢,建興一朝不會倉促結束,接下來的事軌仍會發生變改,她和南次仍有機會扭轉命運,可有一件事是確定無疑的,司空北辰不會放過他的手足兄弟,也必不會放過她,若圖久安,仍然只能奪位!
會發生內亂,而且得位不正,也必然無力壓制權閥,因此到底還是不能久保平安。
今日的宮宴,酉時始行,瀛姝在昭陽殿用完午食便回了乾陽殿,值事廳今日倒是顯得更冷清了,接下來的三日假期,女史們雖仍要當值,可歲除日的下晝卻已經開始有了空閒,只有子施和另一個女史還在值事廳值守,別的人都獲得了准許回處所值房休息去了,瀛姝原也只想來打一轉,剛坐下,就見寺祈推門進來,她又只好起身。
是陛下讓寺祈傳令,讓瀛姝往御書房。
皇帝陛下此時仍然穿著燕居的常服,帶束髮小冠,正跟白川君對弈,且似乎是無法化解困難的局面了,倚著憑几,蹙著眉頭,指尖的棋子凝固著,瀛姝就悶聲站在一旁,看博山爐的鏤花里溢出白煙裊裊,竟看得入神了,忽然又聽聞一聲笑,白川君的黑子「啪」地落在棋盤上。
「這麼落子,陛下是徹底無力回天了。」
司空通才推開憑几,喝了口茶,一抬眸,發現瀛姝已經佇在那兒了,笑道:「來來來,快來領壓祟錢。」
此時歲除日已經興起了長輩賜壓祟錢的風俗,宮裡年年還會鑄造一批銅幣,賜給百官,今年所鑄的歲幣,正面鑄有「日新年盛」四字,背面是瑞獸貔貅,這錢當然不同於貨幣,不用於兌買物資,也就是拿在手裡把玩的物件,是長輩賜予的吉物,瀛姝笑著領了,自然要回以大禮和恭賀的話。
「今晚的宮宴帝休就不必去侍應了。」司空通說:「你這是第一次不在家裡過年,如果還要讓跟你去侍應,阿伯心裡就更愧疚了,就好生留在處所享個自在吧,明日一大早,還要侍應大朝會、祭祀明堂等等大典,可得養足了精神呢。」
瀛姝又笑著應喏。
她其實有點笑不出來,陛下不讓她去今晚的宮宴,應當還有另一層心思,也應證了陳扇仙剛才的話——宮宴歡鬧,陛下不可能時時留意南次,南次有的是機會和她閒話,這是情理之中,陛下便拿不準南次是否藉機和她商量了如何暗查殷才人事案。
顯然,陛下這回是有意讓南次獨立辦案,不希望她在後頭替南次出謀劃策。
除了宮宴,若南次尋別的時機和她面談,陛下就會認定南次的應對不是出於獨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