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潘持這麼個人,謝夫人壓根就沒有印象,聽說他從前在文華堂當差,謝夫人的眼瞼擋了眼眸,她剛才正彈箏,還沒將護甲摘下來,此時才緩緩摘除,一邊兒說:「文華堂曾經是皇子們讀書的地方,我無子,自然就不關注那處的宦官,不過我身邊兒有個『包打聽』,潘持現在已經是中內臣的職級了,她應該不會不知道此人是個什麼情形。」
謝夫人口中的包打聽名喚翠鴝,本領和白瑛不相上下,當然也是謝夫人的心腹,跟瀛姝現也熟識了,她進了暖閣,聽謝夫人提起潘持,便笑著說:「這人很輕浮,就愛和宮女們調侃逗趣,在文華堂的時候倒也的確討巧,尤其巴結著二皇子,卻並沒聽說因此就入了賀夫人的眼,後來皇子們都去太學聽講了,文華堂就需不著那麼多宦官,正好含光殿有個空缺,賀夫人並沒有調用他。
他好像是去太僕司,照料馬匹,後來不知怎麼又調回了內廷管辦過一段時間的燈燭照明,但這回的確是淑妃的照攜,他從瑤華宮調回後便去了內需司,得了美差,越發春風得意了,內需司的大監很是看他不入眼,卻不得不顧忌著淑妃,雖沒有為難他,可潘持在內需司的人緣真不算好。」
「他和顯陽殿可有走動?」瀛姝問。
「他過去巴結著二皇子,就惹得太子不滿,太子那時常在文華堂受氣,皇后不敢訓斥二皇子、三皇子,只拿文華堂的寺人撒氣,潘持被皇后訓斥得多,怎會去顯陽殿走動?」
謝夫人揮揮手,示意翠鴞退下,問道:「你提起顯陽殿來,難道認為潘持竟然是皇后的人?」
瀛姝也不瞞著謝夫人,就把在瑤華宮的收穫說了一遍,謝夫人聽說呂安竟然是惡鬼的頭號嫌犯,大吃一驚:「太子再是如何喪心病狂,也不至於到殘殺宮女的地步吧?!你真的篤定瑤華宮那個宮女,叫什麼來著?丹施?她是真的遇害了,而不是被潘持私下安置在外宅?」
「這回三殿下把潘持的產業查了個底朝天,他只是在丹徒置辦下田畝、耕牛,買雇私奴,並未置辦宅居,他能將丹施安置於何處?而且眼看性命不保,將被黜為罪奴,潘持並沒有向皇后、太子求助,以其相助瞞調丹施出宮作為保命符,說明潘持根本就沒有授意呂安作為那樣的事,呂安只不過用了潘持當藉口,說服女執何氏替他遮掩丹施已不在瑤華宮的事實,丹施必然是遇害了。」
謝夫人摁著胸口,狠狠喘了幾口大氣,冷笑道:「入宮這些年,經歷了不少明爭暗鬥,也看多了害殺人命的事,我不是心軟的人,可每當想起惡鬼命案,那些宮女悽慘的死狀,都覺得遍體生寒,可怕至極!如果呂安真是兇手,而且殺害這麼多人是因太子授意……太子,簡直枉稱為人,只要查實此事,陛下怎麼可能還會把大豫的江山交給這樣的畜生!!!」
「姨娘,太子應當只是包庇了呂安的罪行,為何包庇我現在還想不明白,但如果授意的話,或許僅只掌嫻遇害一例是因太子授意指使,太子只需要那晚有一個宮女死於惡鬼行兇,掌嫻是呂安自己挑選的目標。」瀛姝說:「現在還不是揭穿呂安罪行的時候,因為就算查實了呂安的罪行,也無法證實太子的罪行,陛下不會因為呂安的惡行就決意廢儲。」
謝夫人思忖了一陣,緩緩點頭:「你分析得對,就算陛下心知太子一直在包庇呂安,但呂安畢竟曾經為了維護太子,險些被賀妃處殺,太子念在舊情上,對呂安姑息縱容,陛下恐怕真不會因為這個就下定廢儲的決心,陛下心頭有個過不去的坎,那就是他真正的嫡長子的早夭,這是陛下欠虞氏的一條命債,也是太子的保命符。」
自來儲君被廢,就不可能長命久安,雖然親手殺子的帝王不多,可帝王其實也心知肚明,儲君被廢,必然淪為罪囚,還是對新儲存在威脅的罪囚,不被處死,也活不了多久,等如是被處死。
「姨娘,我還需要確定一件事,今日喬娘娘有沒有去過含光殿。」
這件事,問問春葉就知道了。
謝夫人自然有聯絡春葉的辦法,不久,春葉就回報了消息。
先是潘持心急火燎地借著配度有誤為題去了趟愉音閣,而後喬嬪就去了含光殿,知道瞞不過春葉,還特意有一番說辭,講潘持來報說是本應送去含光殿的一套琉璃酒具,誤送來了愉音閣,誰知偏又被喬嬪失手砸了酒壺,她只好親自去解釋,免得讓下人受罪,那會兒子潘持將被問罪的事情還沒傳揚開來,喬嬪「不知」潘持免不得要受罪了,用這藉口倒是能夠含糊過去。
謝夫人握著瀛姝的手:「便是喊來喬嬪問話,她必定也會用這說法敷衍,現在她連付氏都信不過了,究竟為何要助潘持,又為何能搬動賀氏出面,是無法從喬嬪嘴裡問出實情來的,你也不能就因此斷定喬嬪和潘持有勾聯,交卸陛下分派給你的這件差使,你可有別的主意?」
「從內廷打聽不出來什麼實情,也只能試試宮外的途逕了,不知姨娘可有在江東賀或者畢宿府安插耳目?」
「我試試吧,但不知道管用不管用,賀氏不像喬嬪,她應當早就知道了三皇子在追察潘持一事,不過她並沒有放在心上,直到今日聽了喬嬪的話,才意識到事態竟然和她有關,可她沒能保下潘持,就不確定潘持會否供出她的把柄來,賀氏一貫主見不多,這件事她定會和賀遨商量,可既然事關要緊,我在江東賀的耳目恐怕不管用。」
瀛姝也知道不能光指望謝夫人的途徑,正想法子是否可以找到別的方法,誰知這天,卻被簡嬪喊去瞭望川閣。
「關於申女執的事,五娘有沒問我的?」簡嬪開門見山。
「婢侍聽申女執說了,多虧娘娘相助,她才沒被皇后問罪。」
「她其實是個能幹人,細心聰慧,不過沒料到皇后竟然會將功寶司的珍寶私竊出宮,她查出虧空來,也是依職責追究,誰知招惹飛來橫禍,我憐惜她是個人才,不忍她因此含冤,卻也沒辦法為她主持公道,因此才想出那樣的法子,至少沒讓她受到罪處,我原本想著她去了瑤華宮,也算是個清靜的去處,誰知道四郎竟又囑令她暗查呂安,四郎原本還瞞著我,但因為有件要事需得你去一趟心宿府,只好如實道來,我心裡還是有些顧慮的。」
簡嬪微微傾身:「五娘不僅聰慧,更具智謀,審時度勢之能甚至不輸朝堂老臣,或許能夠為我解惑吧,我一直以為四郎無意於儲爭,可因為他如此關注惡鬼案,讓我揣摸不透他的意圖了,除掉惡鬼易如反掌,隱而不掀所圖必大!最近有許多事,實在讓我困惑,四郎並不是淺薄之人,這點我當然能篤定,他哪怕有了別的想法,也肯定不會算計著利用臨沂公以及延陵公。」
瀛姝明白簡嬪在問什麼。
這段時間司空月狐和她的關係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這變化主要是司空月狐自己造成,簡嬪並不認為司空月狐是為了攀附王、陸二姓才主動和她增加來往,簡嬪做為司空月狐的生母,是在問她——我的兒子是否對你動情,又是否因為你的緣故,打算去爭一爭他原本沒有興趣去爭的事物?
瀛姝卻無法給簡嬪一個正確的答案。
「四殿下對我頗多維護,自稱是因為和我的兄長有君子一諾,他說得篤定,我也聽得認真,娘娘的困惑同樣也是我的困惑,因為在我看來,我的兄長儼然是恭從於祖父之命,和四殿下一直堅持的志向是相同的,那就是忠事君國,獻力社稷。」
簡嬪也聽得認真。
這天夜裡,簡嬪輾轉反側,吵擾得明女儀也睡不安穩,簡嬪乾脆起身,讓明女儀燙一壺酒,還讓明女儀陪飲,她問:「你就真的不想求赦麼?」
「奴婢的父母家人因有主公照顧,不愁衣食飽暖,於亂世尚能享安居樂業,奴婢也沒有別的牽掛了,娘娘總不會認為,奴婢求赦歸嫁,侍奉陌生的長者,照料他人生的子女算得好歸宿吧?」明女儀自知年歲已在,就算婚配,也是為人續弦,要做繼母的,這不符她心中所願,她心中的願望就是在望川閣里,她出不去宮廷,但尚能自由自在。
「我心裡不安。」簡嬪說:「也許我們長久以來的平靜生活會被打亂了,我在猶豫,我應該送你去個更安全的地方,你陪伴了我這麼多年,在我眼裡,和親姐妹無異,你們一家就算遠離建康,至少這個時候,我還是能保你們富足平安的。」
「要是娘娘和四殿下都不能自保,奴婢去到何處都是一樣動盪不寧,奴婢承蒙娘娘關照,一直都有選擇的幸運,奴婢離開了娘娘,怕是連自由都失去了,在奴婢看來,其實人不必關注如何死,只要活著的時候愜意就好,奴婢正是因為在娘娘身邊,才能活得如此愜意。」
「有個人曾經跟我說過完,人在活的時候才有靈魂,人為萬物之靈,可仍然有許多不能參透的道理,比如天究竟為什麼事物,日月星辰,在我們看來是日月星辰,而我們生活的這片大地,是否也是他人眼中的日月星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許意指更深遠的事理。
我受他的指教,大略比常人想得更空泛些,因為著眼於宇宙,往往不覺身處深宮就是受到了拘限,但最近我陷入了困惑,意識到我畢竟也只是個普通人,我還是會擔心我所關愛的人,我的兒女,我的家人,我的知己,我不想他們經受患難,說到底,我始終堪不破生死禍福。」
明女儀替簡嬪斟酒:「或許,那人能為娘娘解惑。」
簡嬪看著酒杯里,落下那點晃蕩的燭影:「我入宮了,便是見到他,也不能跟從前似的和他高談闊論,他於我而言是智者,是先知,是我仰望的日月星辰,也就註定了我和他之間,始終相距遙遠,我站在哪方土地上,總得遵循這方土地的生存之道,如此才不枉了他曾經點撥我這麼個俗人。」
「娘娘,奴婢以為,大可不必擔心四殿下。」
簡嬪頷首:「是的,我不必擔心,我是他的母親,卻從來沒有過干預他的人生的想法,我覺得這樣做是對他最好的,因此,我也應該看淡他所將面臨的生死禍福。他不是我生存的指望,只是我的羈絆,正因為他是我的羈絆,我才擔心。
我是信任四郎的,我該相信他所做的選擇都是正確的選擇,他是我的羈絆,但我不想成為他的羈絆,我一直在努力。不過我意識到他心裡也有羈絆時,有一點快樂,也有一點顧慮,我其實不想讓他成為和我一樣的人,我怕他和心裡的羈絆,一直隔得太遙遠,他無法同時成為那人心裡的羈絆,我會心疼。」
「娘娘是愛惜四殿下的,四殿下同樣也敬愛娘娘。」
「應當是的吧。」簡嬪微笑:「這點上他可比五郎幸運多了,喬嬪啊,她實在是……但願潘持惹出的禍事不算大吧,但願喬嬪和賀夫人都是真愚鈍,否則五郎也是可憐……幸與不幸,他都遭遇了,我是真盼望著,他的不幸能更少,受的福眷會更多,但我這想法,其實也是自私的。」
明女儀也笑了:「當娘的,自然更偏心親生的兒女,五殿下要是得以更大的福眷,四殿下才會如願以償吧。」
「我的話,也只有你聽得懂了。」
「因此奴婢才不覺得愧疚,奴婢知道,娘娘也離不開奴婢。」
「是的啊,轉眼都半生了,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直接誇讚我,說我膚色白晳,我一看你,膚色比我還白晳,我覺得你是在自誇,心想,如果我因此就將你黜落,等如自己承認了膚色不如你,結果呢,你成了我的貼身婢女,人人都誇你的膚色,我那時悔得腸子都青了,後來還衝他抱怨。」
明女儀知道那個他是誰。
「他跟我說,人人都有攀比心,連樹木和樹木之間,一樣有,我妒嫉你,說明我有靈性,我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話,有人居然把妒嫉當成優點,還鼓勵這樣的妒嫉。」
「娘娘就算妒嫉我,也從沒刻薄我,娘娘當時年歲還小,已經具備了寬廣的胸襟,而且並不會掩飾妒嫉心,跟娘娘相比,我就是愚鈍的人,當時我可提心弔膽了,真害怕娘娘把我的臉燒成黑炭,做了老久的噩夢。」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靈性,但我看著,王五娘確是頂有靈性的孩子,我今日為她失眠的,也不知她現在睡得踏實否?」
瀛姝在被窩裡,忽然覺得鼻子發癢,一個噴嚏徹底趕跑了瞌睡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