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女執氣喘吁吁出現在了呂安的面前。
「不好了,三殿下是的確要追究潘持的罪行了,中女史無法也無意阻止,這該如何是好?」
「也是沒辦法的事。」呂安道:「潘持的確膽大妄為,貪贓也就罷了,他最不應當的就是在瑤華宮胡作非為,導致怨聲載道,他沒想到兩位皇子殿下都會來瑤華宮,因為宮女對他多有怨言,才會舉劾他的罪行。」
「因此我才深惡他的囂張,當初,內臣答應把丹施偷調出宮的時候,我也是不贊同的,現在潘持捅出這麼大的漏子來,若是丹施的事也被揭發……」
「他不會自尋死路的。」呂安壓低了眉:「他現在只是貪贓盜賣之罪,就算被察實,陛下寬仁,也不會處他死罪,他只要留得命在就還有翻身的時候,如果此時他自己招供了私娶宮女的罪行,那就是死罪難逃了!」
「可,萬一潘持的私產被察抄,丹施的下落不就清楚了麼?」
「你當我真會這麼愚蠢,把丹施安置在潘持的私宅?」呂安笑了一笑:「放心吧,哪怕丹徒城被三殿下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丹施的下落,丹施現在所在之處,連潘持自己都不知道。」
何女執方才長長吁了口氣:「是我杞人憂天了,不過不管是潘持,還是丹施,我是真不待見,大家都是為奴為婢之人,手上有點小權力,身後有座小靠山,安生渡日就罷了,偏要作踐別個,有什麼資格?
瑤華宮裡本來就太平,自從潘持來了,才搞得烏煙瘴氣,你說太子殿下怎麼就看上了他這麼個人?」
「太子需要忠耿之士輔佐,但也不能缺了走狗之徒辦事,其實行惡之人是丹施,潘持無非就是貪婪,但誰讓潘持別個看不上,就相中了丹施呢?」
何女執又是一聲長嘆:「如果我那時能遇見中女史這樣的能人,就不至於受到冤害被貶遣來瑤華宮了,她是真做了件善事啊,宮人年滿二十五都能求赦歸嫁,免受了孤寂終身之苦,日子總算是有了盼頭,甚至連瑤華宮都沒被遺忘,這兩日,宮女們得知這樣的善政仁令,無不喜極而泣,凌尚宮也真是個好人,我聽說,她也是經中女史舉薦,才有服侍神元殿君的幸數呢。」
「臨沂公本為難得的忠耿之士,中女史的確不愧為王公之後,其實我也見識過不少出身世族的貴女,真無幾個懂得憐恤貧弱的,中女史件件提倡,都因深悉了貧弱的苦楚,她的確是個奇女子,可惜了,她不是太子殿下的良配。」
「未來太子妃性情如何?」
「這誰知道呢?」呂安垂著眼,看烏漆案上那點閃爍的燭影:「范陽盧氏的嫡女,且早有才名,性情當然不會暴戾,可當也難以體察貧弱的艱難吧,這其實也和出身無關,就好像丹施一樣,她甚至不是良戶出身,她的生母本就是個暗娼,生父也是個龜奴,買通了吏員才讓女兒應選入宮,指望著從此榮華富貴,可丹施是個什麼德性?
仗著尚有幾分姿色,拿尖好強,踐踏他人,她可存半點仁善之意?她如果生於豪門,必然視人命如草芥,也多虧得是這樣的身世,難行大惡罷了。」
何女執眼中竟含淚意:「我才入宮時,多虧得內臣相助,才讓我免受了皮肉之苦,也是我自己不成器,好容易通過了內事試,卻又因為一時大意犯下了過失,說來我受貶遣也是活該,又多得內臣的運籌,我來了瑤華宮後反而晉為女執的職級,我最大的幸數就是能和內臣結識了。」
「其實是你先施惠予我的。」呂安將一張白絹帕遞了向前:「我被罰跪的時候,是你悄悄捎遞來飲食,我還記得是雲片糕和甘草湯,你放下飲食就走了,我找到你的時候,你還裝作根本不認識我,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你是從尚食局偷來的飲食,害怕我說漏了嘴會讓你受罰。」
「你和我兄長同名,我的兄長隨父姓,我卻隨了義父姓,爹娘喚我阿適,安適二字,這就是我爹娘的對生活最大的期許,只可惜,他們都不在了。」
入宮僅只三年,得知籍居處受到洪澇之災,何女執因為心憂家人的安全才心不在焉,以至於在值務時大意了,才被他人冤害頂罪,她被貶遣至瑤華宮,是呂安頗費波折打聽到了她家人的消息,雖然是一個噩耗。
從此,呂安似乎就成為了她在世間僅有的依靠了。
她的兄長的確也叫呂安,可她卻不把呂安視為兄長,她早就心生了綺念,願意跟和兄長同姓名的另一個呂安長相廝守,彼此慰籍,她甚至覺得冥冥之中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她其實什麼都不求,只求這世上,她唯一牽掛的人,能夠萬事順意。
她根本沒想到呂安會來瑤華宮。
她欣喜若狂,多希望日子就這樣持續下去。
可她現在也很開心,因為呂安要任小選使了,她相信呂安會成為最負責任的小選使,免卻不少選戶其實根本難以得到補恤的不公之事,就算再次離散,她還是覺得喜悅的,他們如此卑賤,心裡卻從來未失光明。
潘持的罪證很快被齊心協力的兩個皇子察實了。
而稽問之事也告一段落,瀛姝一行人離開了丹徒,這天何女執登上了夢歸樓,她無法目送呂安的背影,她看見的是丹徒城中已經張燈結彩,新歲將至,哪怕並非太平盛世,不過節日的喜慶氣氛還是流淌於市井巷陌,就連冷冷清清的瑤華宮,這一年似乎也不同於往年。
有腳步聲。
申女執也登上夢歸樓的最高層。
「不知潘內臣會如何呢?」
何女執轉過身:「阿申很擔心吧?」
「我並沒有擔心,只是覺得感慨。」
「因何感慨?」
「短短數日,有如重生。」
「哦?」
「五年之後,我會求赦。」申女執說。
「真令人羨慕啊,阿申有家可歸。」
「我無家可歸了。」申女執說:「我本就是被棄養於孤獨園,入宮是我的心愿,我是自己請求應選的。」
「阿申為何要入宮?」
「因為我覺得宮裡,總比孤獨園更熱鬧,孤獨園裡最常見的就是死亡,每個人都有極悲涼的身世,被遺棄了,無家可歸了,根本就無力去歡笑,後來漸漸連眼淚都乾枯了,我居然成為最被羨慕的人,因為如果我能挨到及笄之歲,不出意外的話,我會經官媒促嫁,從此有了自己的家。」
何女執緘默著。
「可我無法在那樣的環境下等到及笄了,我迫不及待想離開,每隔十餘日,我都會目睹死亡,他們先是心死了,然後就真的死了,甚至有的孩子被丟棄在孤獨園門前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一半,等到清早被人發現時,救不活了。
我想去一個繁華溫暖的地方,我以為只有宮廷才是最繁華溫暖的地方,後來我才發現我錯了,但人就是這樣,沒有退路。
我生於始安,從始安入京,潘內臣主動跟我說,他也是始安人士,當年他還是個寺人,但在我眼裡已經很了不起了,我跟他說了我的身世,也說了可笑的願望,他就告訴我,我是對的,宮裡有會有人死,但我不會親眼目睹,不同的是,如果疏忽大意,那麼我就會死。」
「他說的,也沒錯。」
「是啊,宮裡繁華,卻並不溫暖,每個人似乎都想躋身繁華,得到溫暖,但漸漸的,其實已經和願望背道而馳,有時候我很疑惑,這世間,真的有溫暖的地方麼?」
是有的,何女執想。
小時候破破爛爛的襁褓,瘦弱的母親卻溫暖的胸懷,兄長會在寒冬臘月拾取回來牛糞,填在灶膛里,煮沸一鍋野菜湯,父親會想方設法去賺錢,爭取讓一家人在歲除夜吃上又燙又香的蒸餅,一家人擠在一起,用體溫溫暖著彼此,但這些,是她的記憶,不是申女執的記憶。
「我想求赦,無家可歸,但我想求嫁。」申女執看著不遠處的丹徒城:「我長大了,比過去更貪戀溫暖,我想上天不會這麼刻薄我,總是會加以憐恤的,就像活著活著,居然還能盼到放赦的一天,五年而已,五年後,我應該會有個居宅,會有個夫婿,他就是我的家人,我還會有翁姑,有子女,五年後的我現在應當操忙著如何過新歲,歲除夜吃什麼,或許還有親戚能走,該備什麼禮,怎麼取悅親長們,他們會問起我在宮裡的生活,我會杜撰一些有趣的故事,甚至可能是荒唐的,不過他們信以為真,哈哈大笑,我其實已經忘了瑤華宮,忘了潘內臣,甚至忘了始安。」
「我也這樣期待著。」何女執也動了情,長嘆一聲:「我們這樣的人,得往前看才有出路,是否求赦我還沒想好,不過畢竟有了另一個選擇,說來,我們都應感激中女史。」
「阿何,你知道現在丹施現在何處嗎?」申女執忽然問。
何女執:!!!
「她是真被私調了麼?如今潘內臣眼看自身難保,她會落得什麼下場?」
「這……你就安心吧,陛下寬仁……」
「我經遇的死亡,比常人多。」申女執牢牢盯緊何女執,傾身向前:「我覺得她已經不在了。」
「阿申莫胡說!!!」
「你親眼看見她離開了瑤華宮麼?還是,你也只是道聽途說?」
「潘內臣不可能害她!」何女執無比的驚慌:「潘內臣現還不知道他的罪行已經暴露了,而且,潘內臣現在宮裡,也不可能殺害丹施滅口!」
「你並沒有目睹丹施活著離開瑤華宮,你已經回應我了。」
「不……」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別人。」申女執說:「我和阿何不一樣,我在宮裡值務多年,慮事要比阿何周全得多,阿何你應該也聽說過惡鬼索命案吧?」
「我當然有所耳聞。」何女執倒吸了一口涼氣:「你究竟在懷疑什麼?!」
「惡鬼,就在我們身邊。」
「這怎麼可能!!!」
「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輕信他人,惡鬼的目標是宮人,阿何,我們可都是宮人。」
申女執沒有聽從瀛姝囑咐,她根本就不想求赦,或許準確說那不是她的第一追求,她最想做成的事就是揪出惡鬼,她確信惡鬼就是呂安,因為她知道瑤華宮除了丹施之外,日後會有不少莫名失蹤的宮女!
她是重生人。
而每當離奇失蹤案發生的時候,呂安都在瑤華宮,哪怕當時「惡鬼」已經落網,可仍然還有宮人遇害。
何女執一直在瑤華宮,呂安後來再返瑤華宮,看似是為和何女執長相廝守,可是每隔數月就有宮女不知去向,那時呂安甚至都未加掩飾,因為這件事根本不可能泄密,行宮是被遺忘的宮苑,所有人事皆由呂安一手把控。
何女執也是個苦命人。
她後來罹患癱症,一直受病痛折磨,呂安對她還真是不離不棄,給予了無微不至的照顧,申女執雖然疑心呂安就是惡鬼,但也情知此事和何女執無關,再後來,突然之間,天翻地覆,一覺睡醒她居然回到了建興十二年,所有的事情重新來過,但又有了不同。
最大的不同就是,前生心宿君並沒有授意她留意呂安。
前生她根本不曾留意丹施,她也以為丹施是正常遷調,她之所對呂安生疑,是因寺祈落網後,呂安再度請調來瑤華宮,每隔數月就有宮女離奇遇害,呂安卻不聞不問,瑤華宮當時的主人似乎已經成為了呂安,這裡發生的事根本傳不出去。
她深受困擾,卻無計可施,直到重生後,一切似乎才終於有了改移,她意識到丹施的遷調就是最初的疑點,早在建興十二年,呂安就利用了何適!!!
她無法容忍惡鬼繼續行兇,她過不去自己一關,她是宮女,她太明白像丹施這樣的宮女雖然並非善類,卻也罪不及死,更何況後來不少遇害的宮女,甚至根本就並非囂張跋扈的人,她們只不過是性格跳脫、口無遮攔,都是無辜善良的女子,但莫名其妙就不知所蹤。
那一年,新君剛剛宣布仁令,允許放赦年滿二十五歲的宮女出宮。
而現在,這樣的仁令來得更早。
她還記得前生,有個小宮女因為仁令喜出望外,雙掌合什把皇帝陛下謝了無數回,兩眼放光道:「十二年後我就能和家人團聚了,這三年過得如此快,我只要再挨過四個三年,很快很快了。」
兩年之後,這小宮女慘死於惡鬼之手。
那天小宮女不過是跟另一個小宮女發生了爭吵,氣急後說了句「我若說謊,活該我患癱症」的話。
小宮女就被剜目斷舌,她再也沒有和家人團聚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