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尚能信君否?

  瑤華宮作為一座行宮,規模自然難比建康宮。

  瀛姝登上明月苑的那座高閣,借著此夜清亮的月色,還真的能一瞻瑤華宮的布局,前廷的確更加「荒涼」,此時被夜色淹沒著,只能看見那些殿堂的輪廓,目測其實只有後廷的三分之一大小。

  關于丹徒鎮,瀛姝其實知道一些典故。

  這裡在東吳政權時期,其實很屬荒蕪,村郭零星,鎮集蕭瑟,至後,因東吳王儲曾經鎮守海陵,當得位掌控王權,還時常以督造海船的名義至海陵郡遊玩,一回途經丹徒,休整時見一農家女姿貌動人,欲召其入宮,怎知那女子已經有了意中人,誓死不從,東吳王還有幾分憐香惜玉之心,沒行逼霸之事,卻又不肯罷休,故而授意海陵郡守以徵集舟匠的名義,將女子的意中人召集去海陵衙署服役,意圖拆散二人緩緩圖之。

  誰知那女子也是聰慧的人,情知這是東吳王在暗中使計,性情還甚剛烈,自知難以遂願了,竟然投江而亡,東吳王聽聞噩耗,悲痛不已,便下令在丹徒造了瑤華宮,且還請了巫師作法,以為就可以將女子的魂靈拘於瑤華宮內,使得夢中常來相會。

  瑤華宮建成不久,夏侯政權就向東吳王廷正式宣戰,東吳王居然還時常來瑤華宮悼念亡人,根本就不關注那場存亡之戰,身死國滅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而丹徒鎮當然不會因為東吳王廷的衰亡反而欣欣向榮,是直到大豫建國,陵海郡漸多海寇作亂,海寇從陵海登陸,一路劫掠,好幾次竟然威脅到了建康城,於是江東顧氏聯合幾大家族,開始了抗擊海寇的戰役,為了防止海寇經丹徒直擾建康,在丹徒建城駐軍,丹徒鎮才慢慢繁榮起來。

  瑤華宮的興建始於一場孽緣,而那位身死國滅的東吳王江顥,落得那樣的下場竟被一些士人歸結為多情,瀛姝現在這座夢歸樓上,瞻望著月色星輝下,人間市井與之相應的盞盞燈火,她突然又想起其實前生時,司空北辰曾經打算擴建這座行宮,沒有來得及征問於朝堂,在宮裡的一場家宴時,借著酒興說起這個想法。

  也說起了江顥和未留名於史書的那位農家女,驚鴻一瞥、遺恨終身,留下依於淮水的此座行宮,和流傳世間的風流韻話,司空北辰應是不覺這段令人扼腕的情事正為東吳滅國的肇因,他甚至說江顥別無所長,唯「多情」一點才值得世人津津樂道。

  司空月狐當日在宴上,直接反駁。

  「江顥非多情,而是貪耽美色,明知自己乃是一廂情願,害死了治下的子民,非但沒有一絲悔愧之心,竟然還妄圖藉助巫術將那女子的亡靈困禁在行宮,這樣的貪慾,雖然不能說是亡國的肇因,但也足可視為無可救藥的症斃!陛下擴建瑤華宮,意為顯張江顥的深情,臣以為萬萬不可。」

  司空北辰大笑道:「我就知道,四弟定會阻撓我行此荒唐之事,不過四弟莫不以為我真有如此荒唐的念頭?」

  那之後,司空北辰再沒提過擴建瑤華宮之事,瀛姝一度也以為司空北辰只是酒喝多了在家宴時逗趣。

  她當時沒意識到,她其實和農家女的遭遇沒什麼不同,只不過她畢竟更愚鈍,沒看穿司空北辰在以柔情之偽裝,行為欺霸之惡實,她被加了蜜糖的鴆酒麻醉了理智。

  瑤華宮,其實不該存在,但已經落成了,跟丹徒城互相凝望,比行宮更年輕的城池代表著此地的新生,而這座雖然占地不那樣廣闊,但依然美輪美奐的宮殿卻見證著一姓政權的病入膏肓。

  這裡沒有拘禁任何一個亡靈,瀛姝堅信江顥不可能和那個冰清玉潔的靈魂重逢,百年前,即將敗亡的君主醉臥夢歸樓,夢見的也只是他醜惡的欲望,於是樓閣中,後來才有這些千姿百態的女子造像的燈具。

  瀛姝其實只點燃了一盞燈,銅像雕成女子清秀的美目,似仙子飄降,依窗而立,燈芯卻設造在女子髮髻上鏤空的花釵里,燭影使得雙目有若含情,但也不過是人的臆造,自欺罷了。

  這座樓閣上,未懸檐鈴,看來那亡國的君主始終未得遂願,竟擔心檐鈴的搖響擾了他的美夢,或許他還動過將這些「神女燈」帶入墓葬的念頭,活該身死國滅,連隨葬物都沒有一件。

  匠人精妙的手藝,創造件件美好的器物,該留給活人賞鑒,墳塋不應成為這些藝術品的歸宿。

  瀛姝抬手撫摸「女子」冰冷的臉頰,柔軟的手指,停佇在眼角,似乎能感受到這裡該有淚水,不是亡靈之慟,而是工匠賦予亡靈的同情,哀傷著這樣一個佳人,生前與愛人離散,死後魂靈還要被暴君禁祻。

  忽然,寂靜的深夜,不知何處傳來淒哀的聲樂,是骨笛奏出。

  瀛姝一時聽住了,樓閣不懸檐鈴,卻仍有風聲,笛樂就是今夜的風聲,緩緩綿綿地來,纏繞徘徊,似送來了百年前淮水邊上的聲聲絕唱,並無激怨,因為赴死之前,那吟唱的佳人心中仍然只有和她離散的情人,不屑於控訴始作俑者。

  也不知「風聲」究竟何時而止。

  有一隻灰雀,站在窗口,是聞機。

  瀛姝知道聞機隨她來了丹徒,聞機飛不了這百餘里遠,不過它總有辦法藏身在車輿某處鏤空的構造里,也有辦法在偌大的宮廷找到棲身的檐梁,時不時就現身提醒她,它一直跟隨著,瀛姝朝向聞機伸手,聞機卻沒有搭理她,竟又飛走了。

  因此當木梯上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時,瀛姝並不覺得十分意外。

  司空月狐竟沒有掌燈,摸黑走上的歸夢樓,瀛姝略將風燈提高,挑釁般的去照他的神色:「你讓聞機跟蹤我?難道殿下現在還要說是來丹徒軍營巡視的麼?」

  「神女燈」的用途其實並非用來照明,尤其只點了窗邊的一盞,根本無法照亮燈具之外的境況,瀛姝欲窺司空月狐的神色只能藉助她手裡的風燈,而這盞燈不僅照著他的臉,也照著她的臉,司空月狐看見的是兩張臉,銅像的和瀛姝的,兩雙眼睛裡,似乎流露的都是奚落的意味,他突然覺得還挺有趣的。

  「我之前來過瑤華宮。」答非所問。

  司空月狐繞過瀛姝,站在「神女燈」前,把銅像盯著看了好一陣:「其實江顥根本不記得農家女的容貌,這些燈盞的形容是按耿王后仿照的,耿王后是江顥的嬪妃,死後才被追封為后,她死於鬱症,且死前,江顥從未見她露出過笑容,耿王后心高氣傲,極其篾視江顥昏庸無能,無奈當時只能委身於君王,入東吳宮僅僅半載,就因鬱症而終。」

  又是一個不得自由的女子。

  「江顥曾因百名畫工難以繪出耿王后的風采,盡數處死,後來還是他的髮妻繪出了現被高陽館珍藏的《神女圖》,江顥以此圖為設像造成了共九組燈具,命名為『神女赴夢燈』,設於夢歸樓,他死前念念不忘的兩個女子,其實都是他求而不得的。」

  司空月狐轉過身來:「東吳的世族要求留下瑤華宮,其實不是為了悼念江顥,是因江顥死後,他的髮妻張王后曾經遷居瑤華宮,張王后出身吳郡張,也就是現在的江東張氏,她具有悲天憫人的情懷,無奈卻難以諫阻江顥的種種暴行,東吳國滅,她孀居於此,險為海寇凌辱,多得宮人宦官拼死相護倖免於劫難,待海寇之亂平定後,她上書懇求赦放宮女歸家,並求得她的父兄好生安置那些宮女,宮女們十分感激她的恩德,當然,當時不少士人也對張王后的德品十分敬崇。

  張王后病故於瑤華宮,那時,丹徒城池剛剛落成,江顥此人昏庸暴戾,東吳政權亡於他執政時也是氣數已盡,只是現在已經鮮有人知了,當時江顥之所以得繼王位,正因他娶了個出身權閥的賢妻。」

  「心宿君是要將東吳國滅怪罪於張王后身上麼?」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司空月狐微微一笑:「關於這段史故你並不知曉,自請來瑤華宮當然不是因為對這座行宮及其背後的史故心存好奇,你是為了追察建康宮的『惡鬼』案而來,而且你懷疑呂安就是兇手!」

  瀛姝不由退後一步,努力鎮定心情。

  「而且你肯定不會告訴五弟你真正的目的,你想自己追察,你知道這件事存在莫測的風險。」

  「殿下怎會如此篤定?」

  「不難猜到啊。」司空月狐伸手,從瀛姝手中「搶得」風燈,將把柄插入「神女燈」輕扣的指掌中,才又抬起眼瞼:「掌嫻遇害一案,屍身被焚,這和之前不同,兇手有意讓命案在當晚就被發現,而當晚發生了什麼呢?因此皇后必然有嫌疑,不過皇后當然不可能親自行兇,呂安曾是太子兄的近侍,他具備行兇的時間和條件,且在那之後,就自請調來瑤華宮。

  這件事案既然關涉到皇后和太子兄,且依你的頭腦,肯定不會忽略這些疑點,但你卻並沒有急著追察呂安這條線索,直到等到這回稽問的時機,你肯定是擔心連累五弟,雖然父皇讓五弟與你同行,你也必然不會讓他牽涉到這件事案中來。」

  「殿下追來,是想阻止我?」

  「我為何要阻止你?」

  「因為你知道,如果我能證實呂安確係惡鬼,那麼太子殿下至少有包庇之罪!」

  「就算你查明了罪鑿,也很清楚,這件案子最終也僅是將呂安這個直接行兇人處死。」

  瀛姝到底還是避開了司空月狐眼睛。

  她的計劃已經被這人洞悉了,狡辯其實毫無必要,一時之間她也想不通司空月狐有什麼目的,突然而來的危迫讓她再次產生束手無策的恐懼感,司空月狐就算不是重生人,也是個強大的對手。

  「你行事尚算穩妥,我並不擔心你會惹出亂子來,不過你歷事不多,而且未免還存在著關心則亂的隱患……我看了你寫的心得,關於兵法你粗略是看懂的,不過也僅限表皮,始終還是存在心浮氣躁急於求成的隱患。

  我剛才說了我曾經來過瑤華宮,我可以舉薦一個人給你派用,她是個可信的人,而且直接聽令於我,就算被呂安察覺,一時半會兒也疑心不到你身上。這人就是瑤華宮的女執之一,不是何氏。」

  司空月狐竟然是為了舉薦?

  瀛姝尚還在盤算,司空月狐卻已經打算走人了,走得頭也不回,瀛姝回過頭來的時候人都走得不見影了,她趕緊取下風燈,快步追下去,司空月狐卻站在下層的樓梯口。

  「殿下明知道我打算對太子不利,為何還要幫我?」

  「我說過了,這件事就算和太子無關。」司空月狐輕描淡寫:「曾經的張王后尚且不願更多無辜的匠人殞命,自己承擔了風險繪出耿王后的畫像,這樣的憐憫之心江顥沒有,因此身死國滅,司空皇族如果再多幾個這樣的昏庸暴戾之人,大豫之治不同樣氣數已盡?」

  「你就不擔心太子對你生疑?」

  「你在擔心我?」

  瀛姝還站在階梯上,不能後退,她只能將手裡的風燈下垂,使自己的神情陷於陰暗中。

  「於我而言,最險的不是權場,而是真正的疆場,於我而言,端止是我的袍澤,他之手足,一如我之手足,更何況你不僅是端止的手足,從你的種種作為來看,雖立足於權場,視線卻在疆場。」

  步伐聲遠去,風聲似有還無,瀛姝站在夢歸樓的木梯上,急促的心跳在黑暗裡漸漸平緩下來,她一手扶欄,一手持燈,看著裙擺之前的那盞光影,耳邊隱隱響起隔著生死的聲音。

  「你有把握麼?」是她的聲音。

  「必勝。」他的聲音。

  「你說過疆場之上,從無必勝之局。」她的聲音。

  「這回是例外,若非必勝之局,我不會只把你留在京中。」他的聲音。

  這一句話,似乎是他最曖昧的話,夕陽之下他還佇留得頗久,似乎等著她安心下來,他才能轉身離開,他說的是疆場上必勝,他勝了,而她在權場上,成為了輸家。

  也許她唯一能信的是,他不會讓這個國家命絕,司空皇族的統治會延續下去,那些弱小的子民在亂世之中暫且還能得以安身,雖然他從沒有承諾。

  聞機飛過來,張開羽翅,在瀛姝的髮髻上輕輕一撲,而後就站在了她的肩膀上。

  寂靜的夜裡,再次傳來蒼涼的骨笛聲,更恍惚,更悠遠,聲韻如造成了個謎團,吸引著她走進去,又警告著她當駐足。

  燈影開始了移動,從夢歸樓上,到夢歸樓下,從明月苑中,到明月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