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回到自己家裡時,腦子裡仍然「嗡嗡」亂響,踩著祖父大人的影子,接過浮白遞來的茶盞時,被茶水湯了手,方才醒悟過來自己現在身處何地,姓甚名誰。
茶齋還是茶齋,但不再是謝晉的茶齋了。
「瞧你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我又沒把你的庚帖給謝明出,放心吧,謝明出哪怕手持咱們的宗門符,也不至於干預你小小一個女兒家的婚事,左右不得你的終身。」
「祖父!」瀛姝扶額:「何至於用宗門符為抵押,祖父肯定明白,其實陳郡公心裡清楚現如今唯有聽從聖命才對謝氏一族最最有利!」
「你可是還在疑惑我為何不直接告訴謝明出陛下的真正主張,並不屬意於崔琰主中正之事?」
關於這一點,瀛姝其實已經想通了。
「陳郡公不放心的是太子繼位後,會將謝氏一族鳥盡弓藏,又心知肚明,我們臨沂王一族會忠事於陛下,也等同忠事於太子殿下,那麼就算外祖父主中正事,其實也無法消除陳郡公的顧慮。可是祖父,陳郡公雖有顧慮,但也只不過希望祖父能給予他一個保證,向太子殿下進言,讓太子殿下明白陳郡公已經臣服於東宮。」
「謝明出的顧慮不僅僅源於交讓出中正之權,他還必須配合陛下的運籌,以謝氏一族的權重,挫損江東賀及長平鄭,甚至在日後,還要限制依附於謝氏一族世家擴張權勢,只有如此才能使皇權得以穩固,我輕飄飄的一句承諾,無法使謝明出安心,因為我們臨沂王氏也是世族門閥,如若我存有私心,豈不坐享漁翁之利?」
皇權得以大統,必然會造成門閥政治的消衰,謝晉忠事於皇族,必將樹敵更多門閥權貴,因此唯有皇權能夠壓制門閥,陳郡謝才能得以保全,可如果臨沂王氏居心不良,真正目的是讓陳郡謝與賀、鄭等等權閥兩敗俱損,臨沂王氏依靠著皇帝的信任東山復起,權傾朝野……到時陳郡謝再無力量與臨沂王對抗,白白淪為了臨沂王氏的墊腳石。
謝晉要自損根基成全皇族,付出的代價過於沉重,他需要一個務必可靠的盟友,且此一盟友只能是臨沂王氏,這才是王斕交出宗門符為質押的原因。
前生時,應該也是如此。
瀛姝剛才一直在想,就連司空北辰都認定陳郡謝是因為陛下的運籌,被利用成為重挫賀、鄭二姓的矛戈,後來不得不依賴皇權的保障,他不知道謝晉早已和臨沂王氏結為生死同盟,不計一切代價為皇權大統奠基!
司空北辰甫一登基,害殺謝夫人,並嫁禍給平邑喬,然而謝晉沒有追究,後來當她被司空北辰強納入宮,她的祖父也不發一辭,這在司空北辰看來是他運籌得當,陳郡謝和臨沂王為自保出於無奈的妥協,然而當時,祖父和謝晉究竟作何感想呢?!
陳郡謝氏一族,的確在被司空北辰「利用」,哪怕是司空北辰駕崩之後,謝氏一族也從未嘗試籠絡黨從與皇權對抗,當初她起意重用寒門之士,計劃逐漸改革現行的九品官人法,謝晉給予了極大支持,連她都以為這是因為她的權衡之術起到了效果,她從來不知道王氏一族的宗門符,竟然成為了祖父與謝晉結為生死之盟的質押!
「祖父就真不介意皇權得以大統後,門閥從此不復存在,再難與君主共天下麼?」瀛姝問。
她從不懷疑祖父對司空皇族的忠心,但不得不說,她一直以為祖父之所以忠事君王,是基於司空皇族對臨沂王氏的信重,又或者出於王致曾經利用君王的信重進而起兵謀逆的愧疚心,直到今日,她才對祖父有了新的認識。
「門閥政治必將走向衰落,這其實是多年之前我與謝明出就達成的共識,正如沒有哪家君主建立的國家可以長盛不衰,門閥權重,子弟也會漸多狂妄愚劣之輩,就比如臨沂王氏,雖自來重視子弟的教導,不也出了你二世父這樣的不肖子孫?連你的父親,品行雖堪稱名士,然而好清談,不務實,以門蔭入仕,也很難做出什麼有利於社稷的業績。
而真正出身世族,又確富才幹的士人,如喬子瞻、周景和,他們這樣的名門子弟又必然不會僅以一姓一宗的利益為先,妄圖依靠家族權重,逼脅君帝,所以他們不會成為門閥政治的倡導者。
你當我和謝明出是真沒私慾麼?並非如此,這世上半點不存雜欲私心的人,本就寥寥無幾。只是我們已經對門閥的衰落有所前瞻,不望後世之人,視我等這樣的門閥一無是處、遺臭萬年,君權大統為大勢所趨,那麼我們至少應該為此大勢獻力。
生逢大爭之世、華夏存亡關頭,也可謂為我等的契機,生享榮華,死獲良譽,這便是我的慾念,個己的慾念只有無損大勢,無害社稷時,才不會受世人譴責、鄙夷,我才並非沒有慾念呢,反而我的慾念要比常人更大。」
「祖父真的相信白川君的推斷,未來將無君臣之別,尊卑之異?」
王斕笑了笑:「相信與否,都不是我們能體遇的世道了。不過當門閥政治徹底走向衰落後,必然會有新的勢力集團取代門閥協佐君王治理國家,選官制度得以徹改,定有更加廣泛的子民得以受到教化,民智逐漸開化,又必會激生更符合時勢的思想,先賢曾提出民貴君輕的要理,如今還是供於君王自省,可當子民皆知此一要理,君權又會受到不少限制,因此應當會有那一天吧,君權也逐漸削弱,直至世間有國無君。」
瀛姝自省學識淺薄,她簡直難以想像有國無君的世道,天下無主,萬眾平等,那豈非人人皆以德尚自束,才不會發生燒殺搶掠這樣的罪行?民智開化,真的能使人人向善麼?那麼國與國之間如果發生爭亂呢?沒有國君之令,難道要靠民眾自發禦敵?還是說天地之間,眾國皆無君王,那麼連侵奪戰亂都將不會發生?
那樣的世道真的也是大勢所向麼?
這天,瀛姝的思想經受了極大的波動,不過她沒有忘記簡嬪的所託,她得以桑落所釀的美酒相贈簡嬪以示謝意。
建康城內,有台城,台城即為皇城,是一座城中城。對於平民百姓而言,終生難入皇城,甚至不知皇城之內還有一座宮城。
縱管瀛姝為陛下賜予了隨時出宮的特權,可仍然不能攜帶私物進入宮城,不過進入台城時卻不會受到限制,台城的城門衛只會驗看進入車輛中是否藏有箭弩、兵甲等等違禁物,而酒水、吃食不屬違禁物,城門衛甚至都不會盤問送往何處。
台城內,除了皇子居住的親王府外,還有不少官署,官員尋常職務,若挑剔飲食的都會自己從家中攜帶食盒,甚至有的高官還會讓家奴送餐,皇子府也日日都有僕侍進出採辦各項雜需,這座城中城雖比市井更加秩序井然,卻不似人們以為的那般謹肅,甚至不少在台城裡擔任職務的低階官員,甚至終生沒有面聖的機會。
縱然如此,當心宿府的門奴眼瞧著中女史的車上那兩個黑陶大瓮時,也目瞪口呆了一陣。
瀛姝手裡還提了兩小壇酒,擺在了司空月狐的面前。
她沒有攜帶私物入宮的特權,因此需要司空月狐經手,不過她今日其實原本只想把酒帶到交給心宿府的仆侍,誰知門奴卻非要請她入內,說是四殿下先有交代,要和她面談,瀛姝也不想為難門奴,於是就一日三次再入茶齋了。
「我聽說,王女監你還運了兩大陶瓮的酒入台城?我可不貪好這杯中之物,犯不上王女監如此示好。」
司空月狐尋常多宿於軍營,可近期因為謝晉和鄭備互相舉劾,導致不少中軍的部領都成了待罪之身,司空月狐不得不在兵部視事,他今日明知瀛姝奉旨出宮,料到她會送酒過來,因此早早回府等著了,但沒料到的是會收到兩大瓮酒,即便他為皇子,也不可能公然把兩大瓮酒運入內廷去,因此想當然的,他以為自己是沾了母嬪的光,只不過這光也沾得太大了。
「簡娘娘好飲,而這酒水又清甜極易入口,若只是兩壇應當無法讓簡娘娘盡興,故而乾脆先送兩瓮來,也省得回回都要如此麻煩,待簡娘娘把這兩壇飲完後,殿下可直接再送兩壇往望川閣。」瀛姝很委婉地告訴司空月狐:閣下別自作多情,這酒不是送給你的。
司空月狐的這間茶齋遵循的也是樸素雅致的風尚,以字帛為槅扇,直欞門窗,不過較為特殊的居然室內設有火塘,因此雖然東、南向都是開敞的形式,跽坐於火塘邊卻並不覺得寒冷,望出開敞處,庭院裡不見梅紅,一株兩人合抱的古樹,根節盤壯,也不能坐視見這古樹的枝葉,只看小半截樹杆遍布綠苔,而遠遠近近的松竹翠葉間,漏出更為簡陋的半堵木壁,似乎是雜物房,卻添了幾分幽林深處野居陋室的情趣,極易讓人看住。
整間茶室以篾席鋪地,近門處另有一個小火塘,上頭吊著小湯釜,當茶煙漫出時,司空月狐便起身過去,湯釜本為手持,堪堪能斟出兩盞茶而已,茶湯尤其的清亮,不見茶渣,品來先覺澀味,一陣間才有甘香初綻於舌蕾,後潤於咽嗓。
瀛姝聽說有的僧道煮茶,不依俗常,從不添加薑桂,她曾經試過,其實是不覺好飲的,但今日卻品出了這種清茶的妙處來,不由也過去看了看小湯釜。
「那裡頭是有些機竅,能過泌渣末,不過這隻適用於煮山間的野茶,你今日來得巧,這是最後的一爐了。」
司空月狐又已在茶座上跽坐下,看見瀛姝揭開了他的湯釜,卻不以為意。
「我這裡有幾卷兵書,可供你借閱,等下我們一同入宮,也省得再托母嬪之手轉交予你了,不過你閱後,得寫出一篇心得來。」司空月狐悠哉游哉說道。
瀛姝實在不能拒絕「誘惑」。
用兵,司空月狐極其擅長,他如果願意指教,是比鄧陵周郎更加難得的教師。
「殿下今日就為此事才要與我見談?」瀛姝覺得她這人情領得有點大,而且莫名其妙。
「還有一事,我收到了端止的傳書,他已經見到了漢王,且有極大把握完成密使的使命,不過這件事當然也已經報送了父皇。」
也就是就算司空月狐不說,瀛姝遲些也會知情。
那麼司空月狐今日見她,的確就是為借閱兵書?
兵書由司空月狐帶入宮廷,他是皇子,自然不會受到搜檢,瀛姝卻要經受高階女官的搜檢,走完這一過場,才能接過「私物」,但其實兵書也是被檢閱過的,才可以光明正大交給瀛姝,瀛姝認出了這幾卷兵書不僅是司空月狐親筆謄抄,甚至還是經他親筆注釋。
她認得司空月狐的筆跡。
司空月狐好行書,不過楷書也寫得極佳,公文一般用楷,其實鮮少人見過日後威望赫赫的輔政王一手行書,但司空月狐所寫的策擬,卻偏好用行書,而當時輔政王的策擬,唯有瀛姝能親眼目睹。
公事的行文,入目卻有了飄逸的情感,她當時看來,也會覺得燈燭下的案牘勞形,其實並不如何枯躁,偶爾會掩卷,倚窗看一陣月影花姿,思緒從寂靜的宮廷游離外出了,到達的是曾經的年月,總是威脅著父親要將夜華釀酒,父親急得團團轉,母親微笑著,就算看慣了父女二人的嬉鬧的場景,也總看不厭。
在寂寞的宮廷里,太后未老。
因此她的小侄女,情竇初開時,才肯把女兒家的心事喋喋不休告訴她,搖著她的膝蓋,訴說有多傾慕別家的少年郎,並沒有祈求,只是想和她分享那樣歡欣的心情,覺得她定能理解,也會一同快樂著。
她聽說市井間還有不少女兒家,七夕之時,拜求的是太后能讓她們嫁得良侶。
沒有人察覺,太后是個孀居的婦人,似乎應當斷絕情思,餘生孤寂的人,理當妒嫉世間那些還能追求男歡女愛的青春兒女。
連她自己,都不覺得時光黯然。
輔政王在朝,她覺安心,聽見他的聲嗓,再緊迫的危急她也能摁捺焦躁,成為輔政王的心宿君,不會再頻繁出征,似乎也知道她已將他當成倚靠。
瀛姝看著眼前的,她所熟悉的字跡。
她異常的認真,並且嚴肅,經歷過了死生,她再次脫胎換骨,她知道自己的弱點,也清楚橫亘於心裡的,其實她無法置之不顧的疑問。
司空月狐從來沒有欺騙她,但也許,她的敗局是因一廂情願。
王太后暗慕司空月狐,因此,才會死於宮變,死得稀里糊塗,死於曖昧的情思,死於她自己的綺念。
女子痴情,並不為過。
可所有角逐權位的人,其實沒有性別之分,差異只在於各擅其長。
她輸過一回了,這回,她無意再為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