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觴已經是古時風俗了,但現在曲水會上的流觴賦試又在古俗的基礎上更新了內容,凡有興致參與賦試者,不必再等順流而來的酒盞停在面前才能一展文才,他們將詩賦寫成,就有侍者將紙箋卷好,用青絲絛系縛,再置入浮盆中,浮盆順流而下,到了女賓席前,婢女撈上浮盆,女子們可以逐一閱覽這些賦作詩稿,挑一篇自己最推崇的,寫出與詩賦的情思應合的一篇新作,所有詩賦及應賦都將上呈給「主辦方」——像今日,就是大正中謝晉過目。
謝晉再將應賦最多的前十篇詩賦編錄成集,親自題序,上呈給皇帝陛下御覽。
女子們所寫的應賦也會擇優入集,大豫是個很講究風雅的時代,不僅僅是男子的才幹才為重要,女娘們的文才出眾也會受到世人的推崇,像蓬萊君,當年她要不是才華橫溢,定不會受到皇帝司空通的賞識,留她在身邊授以管撰文書一類的職務了。
瀛姝雖然是被父母親長慣縱著長大,但陸氏可沒有疏忽女兒的文學教養,又別說瀛姝了,就連王青娥,她也不是不學無術的人,前生王青娥在曲水會上大出風頭固然有陳郡謝的女娘們助力,但謝家女娘們總不能當王青娥的代筆,王青娥的應賦確實比好些應選的女娘都要優秀。
瀛姝今日的心思卻不全在應賦上頭。
她曾聽婉蘇講過,正是在今年的曲水會上才開始留意司空北辰,但婉蘇沒細講,瀛姝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偏南次的那一世也是跑到琅沂陪她去過上巳節了,並不知道曲水會上的種種細節,司空北辰怎麼引起了婉蘇的關注,甚至於讓婉蘇對他心生感激,慢慢的,這一絲感激之情就轉化成了愛慕之情。
瀛姝決定試探。
「其實剛才我和阿兄、鬼宿君遊園時,就瞧見了阿婉和太子在山亭上,我還和鬼宿君打賭呢。」
「打的什麼賭?」盧婉蘇好奇地問。
「鬼宿君說太子和阿婉是巧遇,我卻認定了太子是有心為之。」
「這又怎麼說?」
「我猜啊,太子是想舞弊。」瀛姝笑道:「太子一心想要讓他的詩賦編入流觴集序,但努力了這麼多年都沒成功,我甚至還聽謝夫人說過,連陛下對太子的文采都大失所望,太子能不心急嗎?今年恰好是大中正親自主持的賦試,太子不會放過這回大好時機,阿婉你可是有名的才女,要是太子的詩賦能得到你的賞識,別的女娘多少也會關注,太子是去找阿婉套交情的吧?」
「阿姝姐姐也把太子想得過於功利了。」盧婉蘇輕聲說:「太子的確是向我請教詩賦之事,但並沒有舞弊的暗示,太子殿下的處境相信阿姝姐姐也是知道的,他的積極進取,是優點而非短處。」
婉蘇是真的太善良了,瀛姝也很無奈。
「要我看啊,哪怕太子是才藻艷逸,也半點不能改善他的處境,他要想改善處境,先要彌補的是得有一門強有力的外戚。」瀛姝只能點得更明。
婉蘇竟然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我們這樣的女兒家都能明白的道理,太子殿下定然清楚,因此我剛說太子接近阿婉是想舞弊的話就是玩笑話罷了。」
內中意思是另有所指。
作為一個君王,寫不寫得一手好詩半點不重要,但對於盧婉蘇而言,她的愛好就是文學詩賦,她當然希望未來的夫婿與她有共同的興趣愛好,這是女兒家單純美好的小願望,而事實上,婚姻是否美滿幸福,夫妻間能否投契確實也是必然的基礎,打個很簡單的比方——要如果瀛姝的母親是個追求功利權勢的女子,必然會視王島為不思進取一事無成的窩囊廢,又哪裡會有現在的琴瑟和諧呢?
司空北辰想娶盧姓女,不是腦袋一拍靈光乍現的計劃,哪怕這並非出自司空北辰的籌謀,定然也是司空通和虞皇后的主張,因此司空北辰才會早早在文采詩賦上用心,等到這時才接近婉蘇,是因為婉蘇就快要及笄了。
「姐姐放心,我今日不會應賦。」婉蘇又說。
瀛姝笑了:「阿婉是怕壓了我的風頭?」
「我並沒有冒犯姐姐的意思。」
看婉蘇漲紅了臉,瀛姝笑容更明亮:「這有什麼的,我的文采的確不如你,阿婉肯謙讓我,我領情,只不過謝六娘今日已經罷筆了,阿婉若也謙讓,這年的流觴賦試還有什麼趣味?」
瀛姝這麼說,是不覺得婉蘇會挑司空北辰的詩賦應賦,婉蘇在很多事上都不計較,比如不愛攀比不愛出風頭,當有人挑釁她時,她也是多以寬容大度為懷抱。卻唯獨對於詩賦,婉蘇絕對不會違背本心作出評論,這點固執和堅持當她母儀天下時仍然不變,有一回還因為評點賦作優劣的事,跟司空北辰爭執起來。
「姐姐若真要我應賦,我可不會留力了。」婉蘇仍是猶豫著。
「莫留力,橫豎反正,我的應賦能與阿婉的應賦一同被錄入今春的集序,於我而言才是最大的風頭呢。」
兩個「新朋友」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但這個決定別的人卻不知曉,而瀛姝的一舉一動,當然一直為別的應選之女所關注,像張氏女,她已將嬪位視為唾手可得的囊中物,唯一的變數就是瀛姝,奈何江東張的根底只是一地豪強,擁有的土地和私兵雖多,卻缺著文化底蘊,張氏女根本無望在賦試時力壓瀛姝,也就只能恨恨注視著。
出頭的是另一個女子。
這個女子,倒也是瀛姝的熟人。
論來這女子的家族只是下品,堪堪還算是世族,曾經一度打算攀附琅沂王,沒攀附上,轉投了長平鄭,但這僅只是表面上的站隊而已,瀛姝知道這位鄭氏女後來成了司空北辰的後宮。
選妃令頒下,並不是所有應選之女都會成為司空通的嬪妃,如太子,如二皇子、三皇子以及四皇子哪怕是南次,其實也都到了適婚之齡,因此司空通也會早作打算,應選之女中,是有可能被許配給眾皇子,作為皇子的妻妾的,只瀛姝頗有特殊罷了——她是謝夫人相中的人,未經謝夫人許可,司空通這皇帝都不能擅自作主。
而這位鄭氏女,並不屬長平鄭氏,論閥閱和長平鄭其實八竿子打不著,就連今日曲水會上,長平鄭的女娘都不屑和這位「同姓」說話,瀛姝也根本沒有留意這位曾經的手下敗將。
偏是鄭蓮子施施然過來,湊到了瀛姝和婉蘇的席上,她額頭尖尖,下頷卻有些見方,眉清目秀歸眉清目秀,卻生了管過於直長的鼻子,像要把嘴巴險險的「頂出」面頰似的,人中就短促得狠了,她的神情也很僵硬,可這時,非要硬生生擠出笑容來,實在有些苦相。
「我看著王五娘如此的討好盧三娘,莫不是打算說服盧三娘今日不作應賦,反過來還要在一旁點撥王五娘?」
她說這話頗是大聲,好些女娘都聽得清清楚楚。
謝六娘掃過來一眼,暗忖:好個蠢人,真的是不想跟這樣的蠢人搭腔。
威風不能一直耍,謝六娘今日已經喝退了個何氏女,要再是喝退鄭蓮子,一連兩個應選之女被逐出曲水會,就的確極掃興了,更何況鄭蓮子這話吧,雖是惡意,但她態度卻並不像何氏女一樣放肆囂張,謝六娘若是為此大發雷霆就顯得小題大做了。
瀛姝輕輕鬆鬆一句話就化解了:「我正跟三娘商量呢,一陣間各自應賦。」
謝六娘這才說話:「阿姝應當不認識這位吧?」
「的確不識,從未見過。」
「她要不是應選之女,今日是進不得這花溪園的,她是都安鄭姓的女娘,鄭泊澤的長孫女。」
「原來是鄭大娘。」瀛姝的笑臉相當燦爛:「我聽你剛才那話的意思,很希望盧三娘應賦啊,莫不是跟我一樣,看今日難得的時機,迫不及待要和三娘切磋?」
「王五娘誤會了。」鄭蓮子那尖尖的額頭低下去:「我怎有那文采與盧三娘切磋,是我太仰慕盧三娘的才華,才望在唯一一次有幸參加的曲水會上親眼目睹盧三娘臨場應賦。」
馬馬虎虎的把話圓過去了,瀛姝便沒再理會鄭蓮子,由得她硬是佇在席側,現在不是正宴,大可不必拘束,瀛姝已經作好了準備看鄭蓮子接下來怎麼的表演,她又忽而想到,前生的這場曲水會,婉蘇是有應賦作品的,不過世人大抵覺得婉蘇這位鼎鼎有名的大才女,詩賦比王青娥寫得要優秀不奇怪,因此王青娥哪怕「屈居」第二,也很算出風頭了。
可婉蘇應當不會與琅沂王的女兒搶風頭,也就是說,前生的時候同樣發生了鄭蓮子出頭,「逼迫」婉蘇應賦的「意外事故」。
真有趣啊,看來鄭蓮子只是塊磚頭,自己把自己拋出來,是為了引出司空北辰登場。
瀛姝有意無意,目光好幾次晃過鄭蓮子的面頰,見她尷尬得漲紅了臉,儼然也覺得受到冷落十分的難堪,這年歲的女子,真的還不夠老辣,比不得日後在內廷里經遇了那多的「磨練」後,麵皮漸漸有了城牆的厚度,瀛姝尚且記得這位鄭容華,雖說已經貴為了司空北辰的九嬪之一,為了算計賀朝夕,居然一度為了騙得賀朝夕的信任,在賀朝夕的宮人面前奴顏婢膝尚且面不改色的強悍樣。
那時的鄭蓮子,可不會再為受到冷遇就難堪臉紅了。
鄭氏沒有重生,瀛姝敢下斷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