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的月光,被陰雲完全遮蓋了。
可宮廷里的燈燭照舊明燦,隱隱的,不知哪處殿閣傳出琴樂,隨風遊走,韻律悠長,卻怎麼也走不盡漫長的甬道,翻入乾陽殿的牆頭,君王耳畔不聞絲竹聲,一心只在案牘事。
「你今日可聽懂了四郎的應對之策?」司空通問瀛姝。
殿堂的燈燭比檐頂,比長廊更加明亮,把香爐的鏤花里浮出的輕煙都照得清楚,瀛姝放下手裡的筆,輕聲道:「似乎聽懂了,但尚有不解之處。」
司空通沒細問不解之處,他微靠著憑几,似放鬆了,眉心的焦慮仍然揪成皺紋:「這股天降騎兵是變故,賀執本應順利平定蜀州之亂。」
這就是有重生人在作怪了。
司空通長長嘆一口氣:「我最擔心的事,依然還是發生了,不僅僅是我東豫,北部諸國也必定存在重生人,就像這回馳援江克的事故,那個幕後推手,竟然對四郎意圖如何應對都了如指掌,有些事我暫時還不能告訴太子、四郎,不過帝休,我聽說了,按原來的軌跡,我會在親征北漢時負傷,返京途中駕崩。」
那個時候,北漢王已經不當政了,他的長子發動兵變,逼得漢王交權退位,北漢有了年富力強的新君主,並沒有先攻北趙,還是發動南伐,當時他為了鞏固太子的儲位,好不容易才把賀執調回京城,益州遇險,無奈之下,他選擇了親征。
「呼延井不應在此時發動兵變,就算他是重生人,他不至於如此沒有耐性提前行動,呼延井的背後有重生人為他出謀劃策,而那個重生人,並不忠事於呼延井,他只是為了得到呼延井的器重。」司空通沖瀛姝解釋:「北漢君王,現為呼延雄鷹,呼延井就是他的長子,這些蠻夷和我們遵奉的禮法不一樣,呼延井的生母其實是呼延雄鷹的長嫂,長兄逝,長嫂便改嫁呼延雄鷹,可呼延雄鷹當時已經娶了妻子,他將自己的正妻貶為妾從,尊長嫂為妻,呼延井並不是呼延雄鷹的親子,可是據呼延部族的禮法,呼延井可以合法繼承呼延雄鷹的權位。」
「這麼說,漢王想將王位傳給幼子,並不真的是因為聽信了北漢國巫的諫言?」
「你是擔心你兄長的安危吧?」
司空通含了點笑意,又異常輕淡,他沉思一陣,又是嘆息:「人活在世,沒幾個能脫俗的,自己的權位,當然想讓親生的骨肉繼承,呼延雄鷹原本的髮妻對他有怨氣,因此那個女人為他生的兒子呼延雄鷹都不看好,後來呼延井的生母病故了,呼延雄鷹另立了他的一個妃子為後,呼延雄鷹其實只有三個女人,他不是一個好色的君主,我想他之所以想讓最小的兒子繼承他的權位,是因為他最疼愛這個小兒子。
可是呼延井羽翼已豐,在朝中還有他兩個胞弟佐助,呼延雄鷹也是力不從心了,因此,四郎分析得沒錯,如果呼延雄鷹在死前能有時機攻奪洛陽,他必然不會放棄,他啊,不是執迷修仙之術,他無非是想活得更長久,能夠穩穩噹噹地移交權位,而從前的國巫,活了百歲,這讓呼延雄鷹羨慕不已,他所羨慕的長命之人極為尊重普宗真人,呼延雄鷹定然也希望普宗真人傳授給他長命百歲的秘方。」
普宗真人無疑就是王節的保命符,一定程度上來說,甚至比節杖更加有效。
「阿伯,兒以為,就算家兄不去長安,普宗真人也能獨立完成使命。」
「普宗真人是世外之人,慮事不會以朝局為重,他的長處是更易引起呼延雄鷹的重視,但他不能代表我朝和漢王談判,帝休,你的長兄其實有大能,不過因為王致之故,他的仕途註定不會順坦,其實四郎是給了你長兄一個機會。」
瀛姝就緘默了。
大道理她都懂,但有些事,恐怕連陛下阿伯都不知道。
她的長嫂命不長久,死於一次意外,正是因為長兄遠行,當時是受了祖父的囑令,不知道去完成什麼要緊的使命,離家半載,音訊斷絕,長嫂惴惴難安,去西霞嶺的廣德寺為長兄祈福,誰知路遇山石崩塌,不幸亡故。
長嫂並未留下子嗣,但長兄不願再娶,瀛姝不知道長兄有多深的遺憾,她橫豎是一直為長兄揪著心。
重生了,瀛姝當然會讓長嫂逃脫那場意外,這事不難,可眼看著長兄就要去赴本來不應當赴的危險,她心裡著實不安得很。
瀛姝還是趕回家一趟,王節娶妻時,她沒有空閒歸家,這還是今生第一次見長嫂,跟印象中並沒有不同,還是一樣的明快,端莊卻不拘泥,竟然直接跟她抱怨起祖母來,說祖母總是為難長兄,老人家執拗,本不該計較,但還是委屈得很,瀛姝也不和長嫂見外,扭著嫂嫂的胳膊一陣撒嬌。
「我為了大兄,一樣頂撞過祖母,氣得祖母沖我直瞪眼,也只能幹瞪眼,阿嫂你該維護就維護,祖母把氣撒你身上,祖父的耳朵就清靜些,祖父耳朵清靜了,總會補償大兄和阿嫂,橫豎對大兄是無妨的,阿嫂受了祖母委屈,沒關係,往我們身上撒,不過阿嫂得更疼我點,多往四姐身上泄憤。」
李氏先愣了一怔,差點沒捧腹大笑,拉著瀛姝的手:「婆母待我是真好,三嬸對我也極好,今日我才好和五妹抱怨呢,只是你這樣勸撫的方式,我真是聞所未聞,難怪得好些個妹妹都講你是頂風趣的人,真真名不虛傳,只可惜你畢竟是在宮裡,不能時常回家,你要還在閨中就好了。」
「阿嫂可是不舍大兄?」
「不舍歸不舍,不過夫君他是男子,雖未入仕,一樣是大豫的子民,君國有需,夫君義不容辭,我也以夫君為榮呢。」
瀛姝其實也沒想過能夠勸阻長兄去赴險,到底回家的意義何在她也有幾分迷茫,不過回都回來了,自然少不得一番叮囑:「阿兄還是把玄瑛帶上吧,若真遇險難,身邊有個武婢總歸是穩當些。」
王節一直在微笑。
直到看瀛姝垂下眼瞼緘默了,他才說話:「四殿下會安排府衛暗中護侍,而且我這趟差使其實並沒太大風險,我無權無職,北漢王殺我何用?反而是留下我的性命,多少有利於他的運籌,五妹,你身為閨秀,都願意以身犯險,周旋於內廷險惡,我是兒郎,是你的兄長,如果貪生怕死,我有何資格承當家族興衰?在我看來普天之下,先無貴賤之分,卻有男女之別。
匹夫兒郎,理當臨危不懼衝鋒陷陣,弱質裙衩,則應受庇於羽翼,安好於家宅。」
這天瀛姝沒有趕回宮中,她留宿在家裡,她的弦月居仍然乾淨整潔,不過到底缺了一截人氣,晚飯是陪父母用的,父親酒興大發,竟說出了願意一探北漢的話,瀛姝心驚膽戰,還好阿娘霸氣,直接就把酒盞沒收了,笑著說:「郎君想去何處就去何處,不過待清醒時,咱們得好好商量下行程,帝休,阿娘對不住你了,你父親要遠去北漢,阿娘只好跟隨,你別太惦念我們,好好在宮裡盡你中女史的職責,千萬得更謹慎,若再惹出什麼事故來……也罷了,橫豎你父親除了要脅陛下將送出手的字畫收回,似乎也再做不了什麼。」
王島的酒都嚇醒了,摸著後腦勺訕訕地笑:「欸!我就是一說,娘子怎麼還當真了?我連呼延雄鷹有幾個兒子都數不過來,就算跟大郎去了,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再說了,我跟那普宗真人一貫談不來,半路上別和他爭執起來,把他氣跑了,盡跟大郎添亂,我這麼大的人了,如果還為這事挨了父親的家法,我還見不見人了?帝休,快忘了我剛才的醉話,可千萬別說給陛下知道,陛下就算下了旨,我也敢抗旨的!」
瀛姝的眼睛,當時發酸發脹,她努力地笑,還是極快避開了,如果她在安全的境地,父親不會涉險,母親更不會讓父親涉險,她才是父母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她的父母或許不是天下人的英雄,但是她的英雄,前生時她還是相信了阿娘善意的謊言,阿娘告訴她——孩子,為不可之事,你的父親不僅是因為你,他早存了這樣的志向。
阿娘是怕她內疚,現在她才總算有了確鑿的答案。
瀛姝從來沒想過,她居然還要再相信司空月狐一次,長兄的生死禍福,都基於司空月狐的運籌判斷,如今的她照舊無能為力,只能觀望,只能祈求,能力還是太薄弱了,就算司空月狐不是重生人,她也沒有自信能夠超越他。
益州和蜀州,對她來說太遙遠,從平面的輿圖,看千百次,她仍然看不透兩地是怎樣的守望之勢,而關隘之外,那片更加廣袤的莽原,到底還存在多少的異族鐵騎,又為什麼長城險隘,無法徹底阻隔異族鐵騎的侵伐?
窗外幾聲叼啄,瀛姝順手一拉,灰雀飛入,並不搭理她,直接蹲臥在床頭,收斂了羽翅,瀛姝這才想起來她也有許多事情沒有處理妥當。宮裡的惡鬼仍然無形無跡,趙氏的底細照舊不清不楚,最關鍵的是付頃,他也算喬嬪的心腹了,究竟是什麼人挽留付頃留在建康,這關係到南次的安危!!!
瀛姝走過去,撫摸著灰雀的小腦袋,輕聲細語:「罷了,我不和你主人計較,你再多辛苦一段時間,拜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