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華宮裡,有一棵蒼老的梧桐樹。
遊廊底下,坐著的老宦官抱著暖爐,看著梧桐樹,他又挨過了一年,從春到冬,他陪著老梧桐,在寂寥的院舍里,懷念著流逝的歲月,他覺得自己比樹要幸福,多一段幼年時候市井煙火的記憶,家中貧苦,到了冬天,臨近歲除,阿娘也會蒸一籠熱騰騰的蒸餅,羊骨熬湯,灑入韭、荽,他穿著新添了麻絮的舊襖,偎在祖母的懷裡。
中常侍章永身後,跟著幾個拎提盒、抬衣篋的宦官,沿著遊廊過來,章永竟衝著老宦官行大禮,說是奉聖令送來了一件皮裘,幾張皮氈,另有好些熏醃好的獐肉、鹿肉,而他自己的心意,則是一盒甘松香。
老宦官是琅琊郡王府時期的老家人了,是章永的義父,司空通登基時,他就自請留在了桐華宮這座潛邸,二十年過去,他沒有出過桐華宮一步,但他沒有被帝王和中常侍遺忘,偶爾,就連司空通都會來此,燙一壺酒,跟老宦官聊一聊往事。
章永又問:「半年前調來桐華宮服侍阿父的小宮女,可還周道?」
老宦官眯著笑眼,說極周道的。
人老了,漸漸看不得他人多愁善感,整日裡長吁短嘆,垂淚自苦,義子是懂他的,趁原本服侍他的宮女還未過妙齡,替人請了恩赦婚配了宮衛,又悉心擇選了一個愛說愛笑的小宮女,那孩子說起話來比黃鸝鳥還悅耳,他的耳邊日日圍繞著歡聲笑語,也就不覺得風燭殘年。
老宦官讓章永坐近些,大聲問:「陛下可還安康?」
「安康著呢,只是朝里事多,沒有空閒來這裡看望義父了。」
「如今廢嬪回了這裡,陛下應是更不會來了。」
「廢嬪的事,義父不需操勞。」
「我知道,我啊,只是想起了過去許多事,這人生一世,命運如何,也真是難判看。我算是把最艱難的時月熬過來了,當年我留在這裡,看著廢嬪喜氣洋洋隨著皇后從那道門出去,莫說廢嬪了,就連我都沒想到她的歸宿終究還是在這。」
老宦官微仰著臉,看著虬禿的冷枝,懸了零星的梧桐果,他有回不去的故土,也有逐漸忘了音容的舊人,可人還活著,心中就難免掛礙,他拉著義子的手腕,叮囑著:「你在陛下身邊,當然是要忠侍君主的,可有的時候啊,當局者迷,陛下也不例外,過去的舊事陛下沒有看透,那些蛛絲馬跡也早就無跡可查了,如今陛下總算有了提防,你更要謹慎,婦人柔弱,但心卻狠著呢,記不住深情厚義,點滴的虧欠卻銘心刻骨,一個人在這裡,一扇門關閉了,只是禍患還沒有斷根,幾十年了啊,在營盤裡的人,忠奸難辨、好歹更難判明。」
人的禍福往往依賴命數,只不過卻沒幾個人能真正全信了命數而打消慮憂,與世無爭的老宦官,餘生的掛礙就是君主和義子,但有的人有的事,不能空口白牙去質疑,廢嬪是回來了,死前再不能出桐華宮,是廢嬪自遺其咎,可帝王的身邊,遠遠不僅只廢嬪一個奸歹。
章永不能在桐華宮久留。
小宮女將陛下新賜的皮氈挑了一塊,要鋪在坐枰上,讓老宦官更感舒適暖和,她學了宮裡的規矩,性情卻還沒有被消磨,她太喜歡這樣的皮氈了,她說沒入宮前,怎麼想,也想不到宮廷是這樣的華麗,宮廷里有多少珍貴的器物,她說宮裡的每個人看上去都是尊貴的,都有錦衣華服穿,從來就不憂愁飽暖,她還沒有去過乾陽殿,沒有見過當今天子,更想不到皇帝陛下有怎樣的威儀了。
「你知道現在內廷還有幾個嬪御麼?」老宦官樂意和小宮女閒聊。
「不是有九嬪麼?」
「沒有九嬪了。現在啊,只有簡嬪、喬嬪、李嬪、石嬪、楊嬪、蘇嬪、郭嬪共七個嬪御,你猜誰會新晉為淑妃?」
「應該是簡嬪吧,她既是四殿下的生母,還協佐著謝夫人掌管宮務。」
「不會是她。」老宦官笑著:「陛下愛惜四殿下,就不會把簡嬪放在火上烤。」
「那會是誰呢?」
「連我也說不準了。我只知道有哪幾位會爭。」
「為什麼要爭相晉位淑妃?」
「因為啊,後宮裡的女人,不為子女活,就為名位活。」
「阿翁說過,楊嬪、蘇嬪、郭嬪都沒有誕下過親生的子女,難道她們都沒有承寵?」
「欸!你道但凡承寵的嬪妃都能誕下子女麼?後宮的女人能否誕下子女,看的都是命數,現在這幾位嬪御啊,運數都算頂好了,雖沒有親生子女承歡膝下,但她們還好端端地活著,有的是紅顏薄命的女人……已經是墳冢里的白骨,也許不是白骨,骨頭是烏黑的。」
「我只聽說過黑心,可沒有聽說過黑骨。」
「黑心的人,就會害得他人骨頭變黑啊。」
「阿翁還是莫說這些可怕的故事了,我晚上會怕得睡不著。」
「在桐華宮裡,不用怕,你怕什麼呢?你也是頂好運數的人,將來啊,等我不在這裡了,你就會離開的,你不說過麼?宮裡再好,但你還是想嫁得有情郎的,宮裡可沒有你的有情郎,你願意出宮麼?」
「願意啊,我聽阿翁的話,阿翁讓我在宮裡我願意,阿翁要帶我出宮去我也願意。」
「呵呵,你這小囡啊,好,想法這麼簡單是真好。」
桐華宮外,司空月狐正經過。
真正就是途經,今日他本來往軍營巡檢,誰知剛到軍營,就被乾陽殿的寺人傳詔入宮,情知父皇急詔是有要事相商,於是他才特意選了條軍營到乾陽殿的捷逕。
司空月狐對桐華宮沒有特殊的情感,他不是出生在潛邸,幼年時隨父皇「故地重遊」,也只聽過住在桐華宮裡那位老阿翁講故事,故事和宮邸無關,是市井裡流傳著的,那些山神狐怪的趣談,他並不被故事吸引,那時的他,似乎和王節正在較勁,王節讀了哪卷經釋,他還沒讀,一定要精讀、通讀。
幾個皇子中,也就只有六皇子犯錯,被罰在桐華宮裡反省,當然,六皇子更加不會是出生於桐華宮,司空月狐過去就覺得奇怪,為何只有六皇子被罰反省的地點在桐華宮呢?當然,這個疑問至今未解,不過今日當司空月狐經過桐華宮時,才意識到劉氏也被幽禁在此。
潛邸,仿佛是父皇心頭久存的塊壘,可是除了桐華宮外,父皇還有一座回不去的潛邸。
司空通今日召見的不僅是司空月狐,司空北辰早已候在了乾陽殿,他旁聽著陛下和被請來的謝夫人、簡嬪,商量關於高平的婚事,做為太子,他不聲不響,父皇在上,還輪不到他來置喙公主的姻緣,只是這一件事,他的母后早就和他商議過了。
母后的想法是,讓高平和虞家子弟婚聯。
那是母后已經認定劉氏必死,因此並不願見高平嫁給士族子弟,哪怕僅只是中品士族。他已經有了范陽盧、上蔡梁兩支臂膀,權閥和新貴,大增了實力,也從來不需要高平的夫族添勢,高平嫁入虞家,一來能體現母后對高平的恩慈,更重要的是,高平今後的命運將牢牢被母后掌控。
可如今,劉氏還活著,顯陽殿的大門卻被緊閉,後位在人看來岌岌可危,他也是焦頭爛額,高平的婚事父皇顯然意圖聽取謝夫人的建議,他還能插嘴麼?還敢插嘴麼?
這件事不會這麼快議定,不過謝夫人已經答應了好生留意,司空通也不急著議定,頷首道:「高平是朕的長女,雖為劉氏所出,可劉氏的罪過不能由高平承擔,朕原本起意,乾脆將高平記在謝妃名下……」
「陛下就別為難妾了。」謝夫人這回可沒這麼好說話了:「大公主她多受皇后教導,與妾從來就不親近,而今她的生母獲罪,皇后也擔了管束不力的過錯在顯陽殿反省,若是陛下再逼著大公主認我為母,我越發成了坐收漁翁之利的那個人了,大公主因此記恨上了妾,將來多半是難和夫婿情睦的,陛下原是為了大公主著想,恐怕大公主會辜負陛下的好意。」
話雖不悅耳,但說的倒是實情。
司空通悶咳一聲,才道:「罷了,高平已及笄,身邊也有傅母,的確不必再勞你責教了,便是姻聯之事,也不需在權閥門第考慮,只要是品性溫良的兒郎,家中人事簡單的為佳。謝妃事忙,簡嬪你也幫著掌掌眼。」
議事告一段落,司空通又提起另一件事:「這回圍場事案,皇后確有一定過錯,朕還查明良人陳氏竟也參涉其中,她雖然沒犯大的罪行,可觸犯了挑唆生事的宮規,朕已經將她從女御中罷黜,但念其還算有悔改之意,決定加以寬赦,就讓她留在昭陽殿任女官吧,謝妃好生督教,若她再有不良之意,稟報予朕,朕必將嚴懲。」
謝夫人已經拒了皇帝一回,此時不好再拒了,一轉念,不過就是女官而已,雖然這陳氏居於含光殿,卻常往顯陽殿,似有首鼠兩端之嫌,不過聽陛下的口吻……明言的是處罰,卻只是讓她督教,不能擅自責處……這樣的「發落」就很值得人品味了。
笑道:「這回大選的女御,無一人承寵,倒又一個被貶為女官了,妾明白陛下煩心於政事,難得空閒享宮闈之趣,只不過嘛,陛下身邊總不能少了知情達意的新人侍奉撫慰,妾如今代執宮務,不進這樣的良諫,賀夫人和鄭夫人都要怪罪妾失職了。」
「含光殿舉薦的是何良人吧?」司空通問。
「正是呢。」
「罷了,朕改日就召何良人來侍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