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午時,司空通才問瀛姝:「故事聽完了?」
他身為帝王,而且還知道了一些也不知道應該說是將來,還是說過去發生的事,但面前這個身量不足的女子,大有可能成為決斷朝廷軍政的執政人,司空通的心情十分複雜。大抵位居帝座的人,都不希望江山異姓,雖然杜昌口中的王太后十分了得,可司空通更留意的是——幼帝非瀛姝親生。
權力的誘惑太大了,一旦握在手中,放棄談何容易?
「兒可以發誓,如果兒有攀求紫微君之意,不得好死,萬劫不復!」
這是斬釘截鐵的應對。
「可如果朕要讓你,用你的父母起誓呢?」
「兒不會用父母起誓。」瀛姝神情平靜:「阿伯明知,若兒不得好死,兒之爺娘必然痛不欲生,因此兒雖不會用親長的安危起誓,但兒明白,若要使得親長平安喜樂,那麼兒就絕對不能違背誓言。」
「帝休,你真的不想當太后?」
「兒不覺得當太后有什麼不好,不過,兒不願為了當太后成為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你應該知道了,你會為辰兒所動。」
這是一個讓瀛姝無法應對的難題。
她的確曾為司空北辰打動,被他的甜言蜜語欺騙,甘心成為他的附庸,可當真相坦露在她的眼前,她毫無遲疑,從來沒有猶豫,司空北辰死前,說她是心狠的人,她差點就被司空北辰逗笑了,但事後冷靜下來想想,數載的耳鬢廝磨,怎麼就能幹脆利落一刀兩斷?
是因為長樂。
長樂是她的女兒,但卻死於非命,兇手必有司空北辰,這是她心頭的一根毒刺,何為愛慕?難道愛慕就是摧毀所有,趁虛而入,提供一個讓人活下去的理由?她愛慕的司空北辰,是虛像,不是身邊人。
但這些原因,現在瀛姝不能說出口。陛下是用一個已知的事實,反推她的心態,她現在賭咒發誓其實沒有一點作用,她只能緘默,當辯解無效,就只能消極,接受一次又一次地考驗。
「你怎麼看圍場事案?」
這是出路!!!
瀛姝幾乎不曾猶豫:「兇手是皇后。」
「哦?」
「兒不知道什麼原因,皇后明顯是想置廢嬪於死地,當日阿伯親審時,皇后提起六殿下那番話顯然就是對廢嬪的警告……」
「帝休,有一件事,你去做,這裡有一壺酒,你拿去桐華宮,賜給劉氏。」
這一天,冬季似乎真正來臨了,北風就像迫不及待的足音,從早上就開始急驟,陰雲是北風也無法刮散的,時時就落一陣冷雨,不連貫,一歇間又停了雨勢,路面濕濘著,滿街的枯葉,如死去多年的蝶翅,本應更輕盈,但墜落在泥漿里,就徹底殘敗了,可桐華宮裡,雕樑畫棟依然精緻,劉氏倚在窗前,眼睛不看向雕樑畫棟,看著的是殘敗得不能隨風而舞的枯葉,這一刻她在想,也就是這樣了。
她只是沒想到,端來毒酒的人是瀛姝。
「就憑你?」劉氏笑了:「你這點的年紀,真的不怕做噩夢麼?你怎麼敢來?王五娘,你不要高估了你的膽量,你真的見過死人麼?你見過麼?」
見過的,瀛姝想,劉氏不是重生人,如果她是,就知道她見過很多的死人,比如鄭蓮子,鄭蓮子死不瞑目,眼睛是瀛姝親手合上,當時瀛姝蹲在鄭蓮子的身邊說:自作孽不可活,我不害怕你的魂靈來找我,因為如果真有魂靈存在,多的是魂靈找你算帳呢,你上不來的。
瀛姝把酒放下,輕笑著:「你心裡應當很清楚,鄭蓮子是被皇后殺害的,兇手的確就是杜舷,除你和皇后之外,沒有人能指使他殺人。你雖然當眾指控了皇后,但其實你是故意的,從唐沽、杜舷認罪的那一刻你已經明明白白,這個陷井是皇后挖下的,不是為了害神元殿君和我,皇后的目的是你和鄭蓮子,你應該想不透原因,我也想不透。」
瀛姝推開了門和窗,北風卷挾著潮氣一擁而入,卻能讓人清晰看見外頭無人窺聽。
「我知道你是真的疼愛鄭蓮子,當天,你的確以為是神元殿君將計就計殺害了她,不過後來你恍然大悟了,為了公主和六殿下,你選擇了伏罪,可是你仍然不甘心吧,你真的不想知道皇后為什麼要構害你們麼?」
劉氏起身,走出了房舍,她回過頭:「你敢來我旁邊麼?」
瀛姝走了過去。
「我跟你說,我一點都不擔心高平和六郎,你這樣的人是不會懂我的。為了皇后死又何懼?沒有皇后,就不會有我。因此你們這些小人,休想陷構皇后和太子,真當我不知道麼?陛下再怎樣也不會處死親骨肉,我何至於擔心六郎的安危?我不管皇后因何走這一步棋,既然皇后走出了,必然對太子有利!
王瀛姝,太子心悅你,你把蓮兒視為眼中釘,因此蓮兒才會死,你才是害死蓮兒的兇手,你休想睡得安穩,我死後,我和蓮兒的冤魂會一直糾纏你,你可別想高枕無憂。」
「真的麼?」瀛姝又笑了。
「如果真有魂靈,鄭蓮子該去找皇后索命,而且你不會死,你信還是不信?」
瀛姝斟酒一杯,先飲為敬,回頭看著目瞪口呆的劉氏,她神情自若:「如果你死了,皇后也會死,不信你試試看?你當陛下真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皇后的陰謀麼?就憑你,你怎麼可能膽敢在頭籌典時殺人!!!好好活在桐華宮吧,要不然皇后死前,我敢擔保,先死的就是鄭胥。」
「王瀛姝,你站住!!!」
瀛姝本來就不急著走,回過頭,挑著眉:「鄭胥的命在皇后手裡捏著,這才是你甘於赴死的原因,你愛惜鄭蓮子,只因她是鄭胥的女兒,可鄭胥除了鄭蓮子外,還有別的子女,這些事情陛下都知道了,因此陛下不會賜死你,你得好好活著,要不然……高平公主和六殿下當然會平安無事,可鄭胥會如何呢?」
鄭胥!!!
這是瀛姝的前生一直忽視的人,縱然知道鄭胥是鄭蓮子的父親,但這個人,始終只是司空月燕的府臣,手不握兵權,更難躋朝堂,但如果鄭胥是司空北辰的心腹……似乎,他和裴瑜有過一段來往!!!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劉氏居然對鄭胥有情。
當瀛姝前往桐華宮的時候,司空通到了顯陽殿,皇后殿下從圍場回宮就立即「病倒」了,對於皇后的病,滿後宮都已經習以為常,此時的顯陽殿雖然說少了劉氏和鄭蓮子日日侍奉,但除了這兩人之外,還是有不少才人、中才人趕往奉承,最顯殷勤的一個,是楊婕妤,她是平陽公主的養母,早年因沖犯了謝夫人,一度投靠鄭夫人求自保,但她的堂弟,卻又和鄭夫人的表弟因為公務起了爭執,楊婕妤擔心鄭夫人會報復她,被劉氏幾句話招攬,又轉投了顯陽殿。
她因沒有誕下皇子,其實對誰都不具大威脅,但正因為不曾誕下皇子,早早就被家族放棄,楊婕妤雖為九嬪之一,可若是失去了憑靠,多少也會受些閒碎氣,如今她就指望著待養女及笄,婚配個權閥子弟,雖說輪不到她在後宮頤指氣使,總算不用那樣的卑躬屈膝,可要想達成這項願望,如今也只能藉助皇后之力了,皇后不是出身權閥,可皇后的話,陛下是能聽進幾句的,再說還有太子,太子只要憐愛平陽,也會動意藉助平陽的婚事拉攏一門權閥,尤其是劉氏如今徹底不能翻身了,高平公主的姻緣必會受影響,雖說還有一個清河公主,她的兄長四皇子執握中軍,與那些權閥舊貴是對立的關係,清河公主就難以婚配權閥子弟。
楊婕妤迎駕,就想說說皇后的病情,三兩句話,就被陛下打斷了,但司空通倒是對平陽公主和顏悅色,笑著道:「天冷了,三娘身子也嬌弱,皇后知道你孝順,顯陽殿裡的宮人、女御這樣多,大不必讓你一個孩子來侍疾,安心回居閣去吧。」
司空通現有七子四女,三公主平陽和四公主永寧都是才人所生,永寧公主的生母早逝,一直是被蘇修儀教養,蘇嬪、楊嬪均少寵幸,蘇嬪本來有過身孕,卻在懷胎七月時早產,孩子夭折了,為此在後宮還曾掀起一場風波,蘇嬪少來顯陽殿走動,她的憑靠是賀夫人,司空通對四個女兒都算疼愛,但一國之君政務繁重,且難免更加關注皇子的教育,公主們多靠的是妃嬪教養,對父皇更多敬畏之心,現下平陽得到了父皇的關心,不由喜上眉梢,看上去的確不情願來侍疾似的。
楊嬪暗暗瞪了養女好幾眼。
她想跟著司空通進皇后現養病的暖閣,司空通制止了她:「朕有話對皇后說,你先退下吧。」
暖閣里,檀香馥郁,那煙氣都有些嗆人了,這讓司空通大感不適,眉心就現川字,看了一眼緊閉的窗戶,想想還是沒有令人敞開,半生夫妻,他沒有忘記身處險境時虞氏也陪著他擔驚受怕,他們兩人的姻緣不是因為情投意合,可既然結髮同卺,註定了同甘共苦,姻緣有時無關兩情相悅。
「今日我是想和皇后商量,該當如何處治劉氏,另就是高平的婚事,雖然早早就定下了,不過南徐董家那兒郎的確已經藥石無醫,董展是個明白人,這樣的情況,也不想為難高平,已經上了奏章,主動請求解除婚約,雖說不必急著立即就為高平議婚,只是咱們心中也得替她打算了。」
皇后靠在榻上,用帕子擋著嘴,悶悶一陣輕咳。
「你懼冷,門窗可以關閉,但屋子裡點的檀香太濃難免會引發嗆咳,讓宮人們撤幾爐香吧。」司空通這話就不是和皇后商量了,直接看了一眼章永,章永會意,沖幾個宮人招招手,那幾個宮人把香爐捧出去,暫時就進不來這間暖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