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是想讓我為趙氏求情?」瀛姝的神色十分凝重。
朝堂之上,已經無人再因虞欒的罪行追著太子彈劾,司空北辰看似打了個漂亮的反擊戰,不過瀛姝心中明白,皇帝陛下對太子的「才幹」已經生出幾分動搖——鬩牆之亂是陛下的心病,而司空北辰這回負責虞欒事案的處治,對於手足兄弟而言大失仁厚,多多少少,會讓陛下失望,心生更多的顧慮。
瀛姝根本無意再摻合這事,她的策略是見好就收,誰知道,司空北辰竟然求到了她的面前。
「我不瞞你,我還想找出幕後黑手,但我知道父皇不會允許我再深究,如果趙氏被處死,我心中難安,可要是我瞞著父皇不將趙氏處死,難免還會授人以柄。」
「也就是說,我不能告訴阿伯殿下的真實想法,只能另找藉口,讓阿伯放趙氏一條生路?」
「是不是,太過為難你了?」
瀛姝毫不猶豫點了點頭。
不過,她還是答應了太子勉力一試。
司空通這兩日的心情逐漸轉好,因為在朝會上,總算議定了駐守義州的都督,這當中有謝晉莫大的功勞,正是他力排眾議,終於使得司空通心目中唯一的良選得以授職,且還有一件朝堂臣公不知道的好消息。
月狐送來密報,那個化名無終時的北齊細作已經被逮殺了。
寺祈稱,前生時神元殿君並未受到夷敵的劫殺,而此世,月狐卻查明追殺神元殿君者為北齊死士,蹊蹺的是北齊並未兵援北趙,影響義州為東豫順利奪復,司空通跟白川君商議,他很信任白川君的推測。
北齊也有重生人。
但這個重生人,現在還未得北齊國君的信重,雖然意識到不能讓神元殿君被東豫迎回,可無法向北齊君主諫言,只好暗遣死士行事,事敗,此人必然不會甘心,為了達成他的政治抱負,才會私下潛入東豫,繼續想辦法暗殺神元殿君之外,恐怕還有更大的圖謀。
逮獲細作加以拷問,沒有任何必要,斬草除根杜絕隱患才是上策。
但如此機密的事,司空通交給誰都不放心,不是因為信不過,而是有些客觀上的顧慮——白川君會觀天象,諳測晴雨,甚至能推斷天災,可畢竟只是一個文士,且從來就沒有蓄養刺客,無法直接讓白川君執行這種暗殺的任務;王斐所統的光明衛,倒不乏高手,可司空通卻不欲讓更多人得知重生人一事,畢竟,王斐只是王斕的族弟,王斕的親兄長王致,那可是的確謀反的罪徒;太子就更不提了,明明自己就是個重生人,但故意隱瞞,連他這親爹都不肯信任,更何況關注太子的人著實太多,把這任務交給太子大有泄密的可能。
司空通也只好密令月狐行事。
首先,月狐知道細作已經潛入東豫,其次,月狐人在義州,他的行動不會觸發建康諸多黨營的警覺,再次……月狐原本就是司空通擇定的輔國砥柱,尤其這回月狐能夠順利奪復義州重挫北趙銳氣,讓司空通越發覺得自己的眼光沒錯。
月狐是司空氏的智將,才幹遠勝太子,如果月狐是嫡子,司空通覺得自己哪怕是立即撒手人寰也都不會抑鬱不安的,但可惜的是月狐不是嫡子,也沒有陳郡謝、長平鄭這樣的母族。
義州人事已定,月狐總算能夠返朝了,他現在無疑是司空通最想念的一個兒子,為此司空通甚至都不想再見簡嬪,他很擔心,他對簡嬪母子過多的關愛會弄巧成拙。
瀛姝眼看著陛下眉間似聚春風,倒也不怕煞風景了。
「趙氏確實不會死了。」她笑著道。
「恩?」
「太子殿下讓兒為趙氏求情。」
司空通輕笑:「看來太子的確放不下。」
「阿伯,兒覺得這回太子沒錯。」
「太子給了你什麼好處?」
「太子除了甜言蜜語之外,從來就沒給兒半點實惠,阿伯這樣問,兒可就覺得冤屈了。」
司空通搖了搖頭,收了笑:「帝休,太子是未來的國君,而且坦然跟我這父親說過,他真正愛慕的是你,望我成全,我現在問你,你是否有意為太子良娣?」
瀛姝也收斂了笑容,行拜禮,才回應:「兒想說的是,自從入宮,生殺婚姻皆不由己,但兒知道阿伯不會認可這話,阿伯不會在姻緣上施加強迫,如果阿伯真讓兒擇婿,兒必棄太子。」
「為何?」
「太子有失真摯,對廣眾,太子言非盧三娘不娶,可待神元殿君歸朝,太子又言為了君國社稷,不能只顧私情,公然應允將娶殿君為妻,可實則,這些說法都乃冠冕堂皇,盧三娘蒙冤時,太子明知實情,卻不肯為盧三娘辯冤,兒不是不能理解太子為儲君不以兒女私情為先的義理,可兒也根本不信太子殿下傾慕於兒的話,既然兒對太子心存疑忌,又怎會是良侶呢?多半會成怨偶,與其為怨偶,還不如為君臣。」
「真是小女兒的情態,據我看,太子對你倒是比對誰都還真摯。」
瀛姝:……
「怎麼?無話可說了?」
「阿伯這樣說,兒不敢反駁而已,話是很多的。」
「丫頭,你何時怕過我?」司空通眉間都「寫」出個「川」字來,他這個君主,原本就君威有限,哪怕擺足了架子,恐怕連自己幾個兒子都不能真正嚇唬住,帝休這丫頭,居然還說她不敢反駁?
「從前是不怕的,但現在畢竟是中女史嘛,先有畏懼之心,才能盡職盡責。」
司空通:……
好的,現在換他無言以對了。
「太子殿下對兒要是真的一片摯誠,就不會三番五次利用兒了。」瀛姝眨著眼睛,一派天真無邪:「阿伯,兒其實不與太子殿下熟知,些許接觸,對太子殿下妄加評論實屬無理無據,不過兒確實不信太子殿下為兒情動的話,為了這話,兒實在已經受過不少算計了,兒是真不敢冒犯太子,否則,就該跟太子實言,求太子換個方式仰慕兒了。」
司空通先有些想瞪眼,但轉而,又明白了瀛姝的話,不是任性的小女兒家的抱怨。
男人真正寵愛一個女人,絕對不會將愛慕的人推到風口浪尖,讓心愛的人受不盡的指謫非議,承受那些足以鑠金銷骨的惡語,太子和南次,都說愛慕瀛姝,但兩個人的行為卻截然不同。
太子先將此事透露給皇后,導致劉氏、鄭氏女一直將瀛姝視為眼中釘,太子是將瀛姝拉到和他一樣的境地,強迫瀛姝也得如履薄冰;南次卻只把非瀛姝不娶的話,直接沖他這父皇坦言,他的愛慕,幾乎沒有為瀛姝帶來任何困擾。
丫頭雖年輕,但情覺不淺。
司空通暫且一笑置之:「那你還幫太子說話?」
「有一說一。」瀛姝也笑了:「阿伯也知道,虞令丞的事案其實和長平鄭脫不了干係,太子殿下並不是嫁禍,只是慮事有失輕重罷了,阿伯對太子期望越高,要求越嚴,可於太子而言,的確無法忽視有人意圖加害他,以及後族。」
可是太子,卻假借了瀛姝之口。
司空通心中不覺間,就浮起一層苦澀,連瀛姝都能明白他的顧慮,他寄以厚望,願以江山託付的嫡長子,為何連他這個父皇都要提防戒備,反而更相信的人是瀛姝……骨肉血緣,真的不如枕畔廝磨麼?
「趙氏身上疑點太多了,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甘為他人手中刀匕,所圖的若非錢財,必為情仇。」瀛姝是點到即止。
司空通心知肚明。
「帝休你覺得,趙氏為何仇恨太子?」
「兒不明。」瀛姝也說了實話:「論來,太子殿下及後族與趙氏在事案發生前,當不會有交集,趙氏為何豁出性命受人驅使,這實在讓兒百思不得其解,不過,世上也許有不知緣何而生的情愛,卻絕無憑空就結的死仇,追查趙氏的出身,應該會有所發現吧。」
「趙氏的出身沒有任何蹊蹺。」司空通很篤定道:「她也算可憐,未出生前,父親就為盜匪所殺,尚年幼時,寡母也病死,當時她與她的寡母是相依為命,再無別的親族照濟,因此,寡母病死後,趙氏唯有賣身葬母。」
「阿伯,在那幾年間,孤兒寡母若無親朋照應,怎能在建康城中存活?」
司空通被瀛姝問得怔住了。
「兒的奴婢中,丹瑛也是年幼失怙,她父親病死前先將她賣給了牙行,但不收賣身錢,只跪求牙人一定要將丹瑛轉賣去個可靠的門戶,那時丹瑛的生母健在,可丹瑛的父親心裡明白,如果他病故,光憑寡母孤女,根本無法在世間存活,因此,丹瑛的父親忍痛將女兒賣為奴籍,告訴妻子,若他病死,妻子可以改嫁,可丹瑛的母親那時竟也身染重病,反而先丹瑛的父親一步,撒手人寰了,我阿娘說,丹瑛的父親為了葬妻,求至牙行,牙行不管不顧,正巧被我傅母聽聞了此事,告知了阿娘,於是阿娘才資以了財帛,可惜丹瑛的父親不久之後還是病故了。」
司空通滿面漲紅,良久不語。
他是一國之君,其實理當知道百姓的疾苦,可他下意識忽略了孤兒寡母無法存活於世的慘痛的世實,他更願意相信在富饒的江南,他的子民至少都是沒有生存之憂的。
「趙氏幼年,有識之後,應該得到了他人的照濟,可後來這樣的照濟不存在了,她的母親很快死去,她也只能賣身葬母……」
「查。」司空通起身,到瀛姝跟前,手掌往她肩膀重重拍下:「查,無論查到什麼,先報予我。」
怎麼查,如何查,皇帝陛下沒有示意,瀛姝也知道這回只能靠她自己,這天,她把此事錄下,放進她的枕囊里,做為不可忽略的事務,沒解決之前,就要枕著入夢的。她卻無法接觸到趙氏,她只能靠猜測,去度量這個女子的內心。
趙氏真是重生人嗎?
未必。
但她勢必是為重生人利用,她埋藏已久的仇恨被揭露,那人對她許諾,可以替她報仇雪恨,早已喪失生存目標的人,活著只為活著而已,就此看見了一線曙光,那線曙光可以使她的救命恩人——或許已經死去了,或許還活著,但救命恩人一定蒙受了冤屈——總之這個幕後黑手,喚醒了趙氏不曾死去的靈魂,她決意抗爭,為不公平的世道,為了一個弱者復仇歸雪,證明自己活著的意義。
她的仇人究竟是誰?
不是虞鐸父子,但必與虞鐸父子相關。
總之,瀛姝又獲得了出宮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