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鄭氏,在大濟朝時就出過兩位丞相,一位太尉,至洛朝夏侯氏執政,長平鄭氏那一代的宗主九華公怒斥夏侯氏乃篡國之賊,勒令族中子弟不得入仕,後來司空氏推翻夏侯政權,長平鄭獻力不小,這個家族在大豫十分顯赫,雖然也卷進了後來的九王奪位,勢望略有削減,可深厚的根基卻沒有受到動搖,司空通封鄭氏宗主陽河公的爵位,對於諸多鄭氏族人也不乏重用。
自古就鮮少憑靠一己之力將天下治理得繁榮昌盛的君王,更何況大爭亂世,就連護國之兵將,皇室所有的禁軍都遠遠不足,必須依靠門閥世族的拱衛,而公道說來,長平鄭出身的士官,確實要比江東賀這樣的門閥能耐多了,皇室對長平鄭應該給予禮遇。
因此,司空通才會氣怒太子的莽撞。
但太子既然已經提出徹查,這件事就不能由他虛掩過去,司空通只能囑令中常侍:「你去一趟陽河公府,好好跟陽河公講,把那張引請來乾陽殿。」
既是如此,鄭夫人也聽聞了消息,她知道虞皇后在乾陽殿替太子掠陣,倒也不急著來打擂台,直到遣出的人回稟張引已經被請入了台城,她才坐著步輦到乾陽殿,規規矩矩行禮落座,像充耳不聞虞皇后那些愚蠢的冷嘲熱諷,只留心聽張引的應對。
張引自然矢口否認了他與趙氏相識。
「你尚未見過趙氏,怎知識不識得那賤婦?」虞皇后怒道:「當著陛下面前,你竟敢說謊,又犯一條欺君大罪!」
「皇后容稟,草民自從來建康,無時無刻所思所想皆為如何獻力於君國,雖然不能說從來沒見過婦人女子,但一面或者數面之緣,怎能算為相識?因此草民不必見那婦人,也能篤定不識。」
「你要是未與趙氏私會,虞家的丁勇怎能憑口述,就使畫師畫出你的相貌?」虞皇后質問。
張引不慌不忙:「草民不知緣故,但草民絕無與任何婦人私會。」
三皇子本來就很鎮定,這時見他的母妃也上了擂台,越發地無所畏懼了:「皇后殿下的疑問也太荒唐了,大兄為了替他的東宮令丞脫罪,非要將我置之死地,還愁找不到個寄宿於陽河公府的客卿,按他的模樣描出畫像麼?我倒是想問問大兄,大兄說是虞欒的丁勇親眼目睹張引跟趙氏私會,那趙氏如何說呢?她可承認了跟張引有染?」
「三弟很篤定趙氏不會如實招供嘛。」
「我只是質疑,卻又被大兄歪曲了用意,但大兄卻也承認了,就連趙氏都沒有供認她與張引相識,那大兄所謂的證據根本就是一面之辭嘛,虞欒也算是大兄的舅父,他犯了弒父的大罪,大兄急於救他脫罪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可大兄卻硬要陷害我謀逆,讓我為虞欒的替死,這……我是真傷心啊,論血緣,大兄與我,難道還不如與虞欒更加親近?」
瀛姝穩穩地垂著眼帘,看著自己規規矩矩疊放著的指掌,耳朵卻清晰聽見了虞皇后「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她默數著,不到三,耳邊果然就炸了一道響雷。
「賤婦趙氏必然也是為你母子二人收買,她當然不肯認罪!你母子二人,早懷不臣之心,是你們先要將我及太子置於死地,呵,這個時候,居然還有臉說什麼血緣親情!」
鄭夫人被直接點了名,總算不再沉默了:「皇后殿下病弱昏聵,且對我及三郎成見已深,生如此糊塗的想法,其實不足為奇,那麼太子殿下呢?難道你也認定了我與三郎,還有整個長平鄭氏都有謀逆的罪行麼?」
「孤只是按證據推判……」
「證據?太子別怪我失禮了。」鄭夫人輕笑兩聲:「我聽到現在,實在不知太子有何證據。」
鄭夫人面向司空通,眼中倒不含委屈,她有一雙平靜的眼睛,悲喜都在平靜深處,她幾乎從來不用嬌嗔誘人,淡然卻不清冷,可她卻從來不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人,她不掩飾,她實在認為她應該拼爭。
「虞欒向商賈索賄,商賈向虞欒獻妾,虞欒為防虞鐸,把趙氏安置外宅,太子及皇后指控我收買趙氏,要麼我先收買了獻妾的商賈,要麼就是後來直接收買的趙氏,但我卻萬萬不可能收買虞鐸父子,陛下,我這麼分析,應該沒錯吧?」
司空通頷首。
「好,假如是我收買趙氏,策劃了這一件陰謀,那我可真是料事如神,因為我必須料到虞鐸會為趙氏的色貌所迷,明知她為虞欒的妾室,還偏要與她行苟且之事,我甚至還要料到虞欒會不顧青紅皂白,直接將虞鐸劍殺當場,我這樣的料事如神,為什麼還要趙氏、張引兩個活口,讓太子查實所謂的證據呢?」
虞皇后被鄭夫人的辯解繞住了,但太子還保持著清醒:「夫人根本沒有機會把趙氏滅口,至於張引,就算被滅口,但也抹消不掉他寄宿在陽河公府的事實。」
「我就那麼篤信趙氏會守口如瓶麼?」鄭夫人輕笑:「虞鐸父子是什麼人?要不是門中出了個皇后,成了大豫的外戚,只怕現在連在江東立足都難,就這樣的人,值得我冒這麼大的風險去『陷害』麼?皇后和太子剛才都說,我有謀逆之心,那我就不解了,虞欒犯罪,哪怕是死罪難逃,但總不能憑著這樁家醜一般的事案就株連太子,那些彈劾太子的官員,無非是因為太子遲遲沒有處置虞欒,存包庇之意,太子只要公正處理這樁事案,於太子可有毫髮之傷?我冒這麼大的風險,不惜株連三郎及父族,難道就為了逼太子大義滅親?」
「陛下,鄭氏可是親口承認了,她就是為了逼迫太子!虞欒可是太子的親長,又是東宮屬官,太子怎會處置虞欒!」
「皇后這話,可真是越發荒唐了。」鄭夫人冷笑:「虞欒犯的可是弒父之罪,十惡不赦,難道因為他是東宮屬官,太子的長輩,太子就理當包庇了麼?」
「父皇,請父皇允准對張引用刑,否則此案不能明斷。」司空北辰意識到哪怕虞皇后多長十張嘴,也辯不過鄭夫人,他現在只能寄望於在張引身上找到突破口。
「父皇,刑訊逼問,多生冤案,大兄根本拿不出真憑實據,分明是想將張引屈打成招!」三皇子不甘示弱。
「刑問張引,哪怕張引改口,也不算什麼憑據。」鄭夫人掃了一眼太子:「張引哪怕是寄住在陽河公府,但也有可能是被太子收買,故意演一出苦肉戲,嫁禍我與三郎以及長平鄭氏,陛下明鑑,太子包庇弒父之徒,藉機陷害手足,此罪可比虞鐸枉顧人倫,虞欒悖逆不孝更加惡極,不忠不孝不悌之心昭然,豈可再為大豫儲君……」
「住口!」司空通拍案而起。
殿堂上一時間,只有虞皇后死去活來般的咳嗽聲。
「張引。」
「草民在。」
「朕在問你一遍,你可認識趙氏?」
「回陛下,草民不識趙氏,且草民不懼受刑,草民為證清白,甘願受刑。」
「大郎、三郎留下,其餘人都給朕出去。」司空通已然是怒極了。
鄭夫人一聲不吭禮退,虞皇后卻甚是不甘,皇帝冷冷看向她:「你若連虞家的遮羞布都打算扯了去,直管再鬧吧。」
江尚儀趕緊上前扶起皇后,幾乎是將虞皇后拖了出去。
她也自然免不得要被虞皇后遷怒,可江尚儀只用一句話就勸服了皇后。
她說:「陛下分明是想要寬赦虞令丞,皇后殿下盛怒之中,才沒有體諒陛下的苦心。」
虞欒是保住了?皇后半信半疑。
「你們兩個逆子,都給我跪好!」司空通此時卻怒火中燒,他負著手,在殿堂中踱步,忍不住想賞兩個兒子一人一記窩心腳,但眼角的餘光偏瞥到了瀛姝,到底是忍住了,站定在膝跪著的兒子們身前,說:「帝休,把你認為應當如何處理這起事案的建議,再講一遍。」
瀛姝:……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阿伯偏又用她拉仇恨了,不過,罷了,皇后和鄭夫人相繼都成了她的神助攻,就代替她們教一回兒子吧。
太子與三皇子先聽一聲極其清脆地「遵令」。
因皇帝就佇在他們跟前,此時也不敢去看瀛姝是何神情,又聽一番清脆的話。
「這件事案,其中的確存在不少蹊蹺,但太子殿下卻不能深究,原因很簡單,因為這件事案哪怕查明是趙氏存心引發,可趙氏必知難逃一死,殿下根本不能從她口中問明實情,且就算趙氏供認不諱,歸根結底,她也是利用了虞公及虞令丞父子間早生嫌恨的機會。
世事就是如此,世人眼中,趙氏是個出身青樓的風塵女子,不會奇異她犯下這樣的罪行,只會對後族生出這樣的醜聞議論不休,父不父,子不子,才讓外人有機可乘,太子殿下應該明曉,虞令丞弒父的罪行,哪怕只斷為誤殺,可他因為侍妾,就對父長心懷嫌恨,已是忤逆不孝了。
殿下也不是不能為虞令丞求得寬赦,卻要考慮這樣的事,其實並非孤例。奴曾經看閱州郡案錄,一案發生於長安,長安城中有個富賈,為一伎人才貌所迷,為其贖身,買為侍妾,怎知被他的叔父相中了那侍妾,也是強行索要,富賈大怒,將其叔父刺死,申辯稱,其叔父枉顧人倫禮法,他殺人無罪。
長安刺史卻斷定,侍妾非正妻,奴婢而已,親長索要,子侄理應孝奉,故而還是將那富賈處死了。」
司空北辰蹙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