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逛了一趟街

  未至日暮,可江上風急,南次將他的一件外衣,當作了風氅,輕輕披在瀛姝的肩上,他的手一時不願離開,可瀛姝的手已經握住了金絲鑲繡的領緣,她望著他微微一笑,眼眸里他的身影輕輕晃動著,南次不由也扶穩了舷柵。

  突然而來的機會,竟實現了他存在已經久的願望,帶她乘著渡船去向更遠的江湖,他們可以在陌生的地方,仰望熟悉的中秋月,只是暫時的旅行,因此不受離愁的羈絆,就能在別處的月色底,笑談著過往和未來。

  但命案是件煞風景的事。

  還有剛才,被瀛姝迅速解決的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件,這些事情橫亘在旅行中,積攢著總不讓人踏實暢快的心事。

  南次決定先處理一件。

  「前生時,你應當沒跟剛才那個紅倌人接觸過。」

  瀛姝已經再次將視線投注往水面,經過了長洛宮,江岸的繁華漸消,水面也越發的敞闊了,不知道這片水面有無發生過戰艦相擊的激鬥,她對於軍事仍然缺乏了解,她的戰場還不及延升到東豫朝堂之外,「力不從心」四字一度是她心頭沉重的負擔。

  「今日之前,我沒有接觸過蔭煙。」瀛姝說:「關於蔭煙這個人,是白瑛從眾多的秦淮伎中挖出的,確定是她暗中使人傳唱那些歌謠,且透露是婉蘇收買了秦淮伎的消息,使婉蘇蒙受了挑唆百姓誹議神元殿君身份的嫌疑。也是白瑛打聽出來蔭煙的性情,她雖說秦淮里數一數二的紅倌人,受到不少紈絝子弟的追捧,可她從不動贖籍從良的心思,也從不會對任何一個歡客動情,她的眼裡,只認財帛。

  這樣的人,她行事必然會權衡利害,如果我不確定指使她的人是梁氏女,她必然不會承認,她看似只出賣了抱琴,也就是田氏,實則卻牽連上了王青娥及裴珷,她認為無論是陽羨裴還是琅沂王,已經是連范陽盧門都必須顧慮的門第了。」

  「她以為你是盧三娘?」

  「起初應該是這樣認為的,在普通布衣看來,范陽盧雖也名列八大權閥,可並沒有女兒入宮封妃封嬪,婉蘇雖很可能成為太子妃,但就連皇后都只能屈從於三夫人,更何況太子妃呢?上蔡梁論家世雖然不及范陽盧,可這回卻是奉令隨征義州的三軍之一,上蔡梁立下軍功,得陛下的器重,就足夠成為她的靠山。

  其實不管我們是否急著趕往淮南郡,今日我都會逼得蔭煙交待實情,我的勝算是我已經篤定梁氏女為主謀,根本就不會因為蔭煙的謊話產生動搖。當我揭穿了她的謊言,她已經心生慌亂了,我再撂下廷尉署的令牌,更讓她驚恐。」

  「廷尉卿顧耿,是顧公胞弟,極受父皇看重。」南次說。

  「她看見廷尉署的令牌,就知道我必然不是婉蘇,畢竟婉蘇一個閨閣女子,原本就不大可能親自出面審問她這麼個風塵伎,而且她必然也明白江東顧門絕對不會忌憚琅沂王及陽羨裴,甚至對裴珷身後的江東賀也一貫嗤之以鼻,她這樣的人,是不可能讓自己陷入廷尉獄的,她圖的僅是財帛,自然不願搭上性命,哪怕僅是受刑,但凡會有損她耐以為生的姿容肌體,她也不可能甘冒風險。

  因此,我越強勢,不給她留別的餘地,她就越恐慌,在那樣的情境下,她只能選擇實話實說一條生路。」

  「你應該也想到了,父皇不會讓這件案情真相大白。」南次緊鎖眉頭。

  「怎麼說呢,我首先否定了江東賀是這件事案的主謀,不管是賀夫人,還是賀郡公,他們都不會指使秦淮伎去散布謠言,因為他們根本看不起這些伎人,也並不認為民眾的誹議就足夠動搖神元殿君的地位,更別說嫁害給范陽盧了。

  另外,田氏也不可能去害神元殿君及婉蘇,田氏的仇人是梁氏女,且她還是重生人,她看重的人是司空月狐,就算她要圖心宿妃一位,不管是殿君還是婉蘇,都不是她的絆腳石。又說說王青娥吧,她其實都不該知道田氏和梁氏女間的恩怨,而且她的身邊還有陛下安排的武婢,也絕無可能當著武婢的面,收買田氏。

  只有田氏,才可能跟秦淮伎發生交集,我猜她交結蔭煙,為的是預先進入心宿府,比前生更早獲取司空月狐的寵愛,但她沒想到梁氏也重生了,而且發現了她和蔭煙之間的勾當,梁氏是為了加害田氏,才一定要指使蔭煙這個秦淮里的紅倌人,干一件會引發軒然大波的事案。」

  南次的眉頭仍然緊鎖著:「但父皇不會追究梁氏的罪行。」

  「阿伯必然已經知道了梁氏是重生人,且阿伯對有重生人存在這件事也極重視,這其實不難理解,無論貴庶,為何都極重視吉凶占卜之事,因為絕大多數的人本來就對未知心生敬畏,都想要預知一些事體,如計劃的成敗。阿伯是君主,他會擔心他的計劃就算完成,結果是否像他預料的那樣,能使大豫復興,延固國祚。」

  將梁氏處死,絕對不如讓她活著,使她不生提防,驗探出更多的事實。

  「因此你只能將蔭煙交給中常侍。」南次長嘆一聲:「可是瀛姝,梁氏是知道未來的,她知道你會在司空北辰執政時寵冠後宮,雖然她比司空北辰死得早些,並不知曉後來的事……」

  「重生人中,總會有比我命長的。」瀛姝此時已經完全不懷僥倖了:「我不用去隱瞞我的野心,因為就現今這樣的情勢,越是隱瞞,越是會讓阿伯提防我,日後會發生什麼事,其實也不是我們這樣的重生人能夠把握的,我們前生已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現在面臨的,其實已是發生更移後的未知軌跡。

  我前生的時候其實沒想過要動搖司空皇族的國祚,我比誰都希望把婉蘇的孩子養大,教導他如何成為一個能在亂世力挽狂瀾的國君,當他有了足夠的能力,我也算交卸了肩頭的重擔。可我同時也明白,君王年幼,由我這婦人決奪軍政事務,我還並非君王的生母,這條路有多艱辛,會遇見多少障礙。

  當時,我其實真的已經力不從心,我只能努力平衡各方,我必須依賴司空月狐,同時我還要提防皇族內部已經一觸即發的鬩牆之亂,我失敗的關鍵,說到底還是能力不足。」

  風聲此時也如悲嘆,可南次看向瀛姝,女子美麗的側臉,就這樣坦露在撲面而來的江風裡,顯露在突然明媚的陽光下。

  她眉梢舒展,眸光昭昭。

  「我不服輸。」瀛姝說:「重生予我的幸運,是讓我有了時機去彌補自己的不足,未來不可知,但我要走的道路是極其清晰的,並且我,已經在路上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

  她的鳴鏑,必然先筆直衝向司空北辰,不管皇帝陛下會否懷疑她也是重生人,會否覺得她野心勃勃,會否對司空氏的社稷有損,在司空北辰落馬之前,這些不成她的顧慮。

  前生時,有兩個讓她最心痛的孩子。

  她的女兒,婉蘇的兒子,都是無辜的稚子,一個死時懵懂,一個死時驚恐,不知道婉蘇的孩子還有無機會來到現在世間,但她的女兒,已經被她親手剝奪了重生的機會,她不會因此憂傷,因此自責,因為於她而言,長樂早已夭折。

  不再需要一個狠毒的父親,和拋棄她的母親。

  從重生之日,她就果斷決定不再回頭,她堅定拋棄了那些毫無意義的自責內疚,她的目光,就在權座,世上無桃源,於是她要為她的親友,為還活著的那些對她而言珍貴無比的人開闢一方桃源,而她要走向勝利,必須成為一個堅可不摧的戰士,前生的王瀛姝死去了,重生人,先要擺脫自己死去的靈魂。

  瀛姝感覺到了南次的手臂,靠近她的手臂,江風填滿了他們之間的縫隙。

  她又看向南次。

  「我必須預政,這件事阿伯遲早會洞悉,大豫從無女子不能預政的限令,當然也從無哪個女子不以掌璽輔幼之名,昂然立於朝堂的先例,但這就是我要走的正道,哪怕再是艱難,遇到再多險阻,我也不會繞去歧途。」

  「我永遠不會成為你的妨礙,不管你要做什麼。」南次也看向瀛姝的眼睛。

  短促的前生,他缺席了太長,但他知道瀛姝無論經歷了多少背叛,對他的信任都始終如一,可瀛姝又的確不想依賴他,因為他們彼此熟知和了解,對越是親近的人,瀛姝越是想張開羽翼,成為施予保護的一方,是他沒有給予瀛姝足夠的依賴感,從來沒有過。

  江上風月,從無貫穿宿命。

  像極了男歡女愛,也從來不是興亡榮辱的主題。

  淮南郡,自然是不比建康繁華,可琅琊山在此,不少名士慕名而來結廬,詠淮南之詞,有遠上寒山,也有春色溢牆,此季的琅琊山,霜葉不及遍燦,但也深深淺淺的開始漫麗了,但這裡,商市是頹迷的,沒有歌舞伎人聚居的里坊,商市里,井然有序,不見大聲吆喝的攤販,只有無精打采的僱工。

  因為臨近「邊關」,大商賈們自然持觀望的態度,商事不旺,百姓們在此,也尋不到好生計,多生遷離之意,於是,就漸漸蕭條了。

  瀛姝入住的是官驛。

  淮南驛就在衙門左近,位於要鬧里坊,等閒都是空置,一旦有人入住,就會引起所有淮南世族的關注,可無論遞來多少帖子,瀛姝一概只收不復,來意成謎,僅一日之間,就不知有了多少傳說。

  可瀛姝確定,她不會打草驚蛇。

  並反而,有可能引蛇出洞。

  這天就是中秋節了,此時的中秋還不屬於天下貴庶共慶的佳節,也就是皇族才年年祭月,世族門閥無非就是應景,有了個飲宴歡慶的好藉口,對於百姓而言,該勞作勞作,該宵禁宵禁,根本不當這是個節慶,除非是商賈,知道貴族們會響應皇族中秋節宴的「號召」,這天準備些應節之物,等著紈絝們來採購。

  瀛姝和南次就逛了逛淮南的中秋午市。

  她今日打扮得很美麗,珠釵玉佩,錦衣羅裙,又專奔著胭脂水粉、成衣首飾這類的店鋪去,一時間南次似乎成了個走動的大錢袋子,才逛了不到半條市集,兩人就被認出來了——淮南郡跟建康城原本就只隔著百餘里,雖是籍居在此的門閥世族,多半也在建康城裡另置了屋宅,以便族人、子弟入京謀職時居住,甚至族中,原就有入朝為官者長住在建康,又這些門第的女眷,有的就是從建康嫁來淮南,過去和瀛姝打過照面的。

  總之當他們兩逛了趟市集回到驛館時,連驛館的小吏對待二人的態度都更加熱情了十分,知道貴族們多有過中秋的習慣,忙不迭的推薦淮南市有哪些家酒坊,不僅釀有好酒,養著好皰廚,還能單另把皰廚賃出,夜裡閉市後,專為客主料理夜宴。

  瀛姝看向南次。

  南次於是又扔出了一個錢袋子,讓小吏直接跑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