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關於織女塘

  南次收斂了胸臆里泛起的,一圈圈接連蕩漾的情思,他更留戀的不是兩人相處時,他單向而生的曖昧很恆久的心動,他知道連瀛姝也很珍惜兩人往同一個方向行進的時光,他也總是樂於在她的引導下,去琢磨表面底下的人事,有時候他也會拉著瀛姝,讓她遠離歧途,瀛姝很高興他總是能比別人更快更准地了解她的心思。

  司空月烏不是沒有殺人動機,這個人頭腦簡單,但正因為此,才可能幹出為了在競試中獲勝,效仿「惡鬼」的行兇手段在宮外犯案,證明他自己具備傑出查案能力的蠢事,可如果是司空月烏殺人,他沒有必要把死者丟進織女塘,等到十日之後再去「發現」屍體,掀發事件,宮裡的「惡鬼」從來沒有將屍體拋進湖池。

  但司空月烏仍有可能在發現這起命案後,靈機一動,將屍體剜目斷舌,偽造為「惡鬼」所害。

  剛才那役吏說,仵作並沒有去發現屍體之處察驗。

  要真是司空月烏策劃將宮內、宮外的命案相關聯,就絕對不會疏忽一個細節——宮中的惡鬼不僅僅是將死者殺害之後剜目斷舌,還會將眼珠、殘舌置於屍身之旁,雖說趙費氏的屍體先被沉塘,可如果發現浮屍時,屍體並未被剜目斷舌,司空月烏一定會在水塘周圍,棄置眼珠、殘舌,也一定會令仵作去現場查驗,發現眼珠、殘舌。

  司空月烏沒這麼做,說明他沒有這樣做的條件,因此,當趙費氏的屍體被發現時,確實已經被人剜目斷舌了,司空月烏得報,立馬想到是宮裡的「惡鬼」所為,興奮激動讓他忽略了與「惡鬼索命」案有所區別的小細節,他發熱的頭腦立時想到的是,宦官不可能是惡鬼,南次和瀛姝的推斷有大失誤,運氣選擇了他成為這場競查的大贏家。

  南次認同瀛姝的判斷,這一次,司空月烏沒有幹壞事,他不過是求勝心切,犯了蠢。

  南次看向猴三,這個役吏已經遠遠躲去了義莊門外,背對著他們,堅決不再看他們一眼,也不想聽他們的交談,他不由微微揚起唇角:「我差點被吏役瞞過去了,以為他是真不怕死。」

  「看守義莊是個苦差事,平常情況,不用妄想撈到半滴油水,靠那微薄的薪酬,餬口都很艱難,而且世人對義莊守這樣的時常接觸死屍的差役,多半也是很疏遠的,害怕被他們身上的陰氣影響了運數,可義莊守畢竟是隸屬官衙的差役,能避免被強行徵調入伍等戰時法令,因此但凡願意干義莊守的人,其實都很惜命。」

  瀛姝微微一笑,槐蔭底下她的烏眸竟像滲入了金陽,可南透過細碎的槐葉望向天穹,太陽分明藏進了雲霧裡。

  「更不要說這個義莊守,他其實極有眼力,人也機靈,不愁謀不到收入更高的生計。」

  南次點點頭:「我之前一直認為,官衙的差役只要踏實肯干遲早會得到提拔升遷呢。」

  「誰不是這樣以為呢?」瀛姝忽然垂下眼睫。

  有個人告訴過她,底層的吏役是無望升遷的,吏役不像官員,有的時候甚至會被剋扣俸祿,吏役也永遠不可能轉職為官員,哪怕得到了主官的賞識,也無非就是獲賜部分糧帛,能讓父母妻兒的生活過得更好些。

  他們在義莊的院子裡等得有些久,瀛姝的腳踝都站得有些發酸了,才見柳太醫從屍房出來,蟋童已經不復紅潤的臉色了,面頰上像起了霜,單薄的身體瑟瑟發抖,瀛姝不由同情起這個孩子來,跟玄瑛交代了幾句,玄瑛於是從車上,取了件薄氅衣,那薄氅是瀛姝的舊衣,暮山紫為底色,銀霜線勾勒出雲舒紋,蟋童披身上,倒也沒有更添柔媚之氣。

  柳太醫解開蒙著鼻和嘴的罩布,除去手衣,玄瑛已經備好加了蒼朮粉的淨水,他洗好手,才跟瀛姝道。

  「死者並非死於匕殺。」

  「不是死於匕殺?!」瀛姝吃驚道。

  「死者是溺亡的,口鼻中有泥沙,足踝小腿皆有傷痕,我斷定是為水草纏住腿腳,且死者被拋入水前,先是為刀匕刺入胸膛,再被剜目斷舌,她已負重傷奄奄一息,雖會泅水,然而不幸又被水草纏住腿腳,導致無法逃生,終被溺亡。

  而且據我推斷,死者應是在二十三日至三十日前死亡,與失蹤時間略有出入。」

  「也就是說,死者死亡在前,失蹤在後?」

  柳太醫點點頭:「但這點我不能十分篤定,還需要進一步調察才能應證。」

  瀛姝決定先去織女塘。

  她問玄瑛:「白瑛可打探清楚了,為什麼左近的民眾將此塘稱為織女塘?」

  白瑛此刻並不在面前,瀛姝交代給她另幾項任務,但玄瑛對於白瑛的打探結果是一清二楚的,今日雖是一行五人,可乘坐的是鬼宿府的大車,車廂一點都不逼仄,玄瑛就跽坐在瀛姝身邊,聽問,回答時沒有刻意壓低聲。

  「織女塘附近的南澤里和南浮里,過去是紡織工戶集居的地方,大約是在三十年前吧,發生了一件事案,有個女織工袁三娘,嫁人後不為婆母所容,她的婆母就以不孝忤逆的罪名將她沉塘了,誰知未過多久,袁三娘的婆母先是目盲,後舌頭生瘡,藥石難醫,就請了巫師問卜,巫師說是袁三娘的冤魂索命,惡婦是死定了。

  袁三娘的婆母瘡症越來越嚴重,舌頭竟因病症斷了,死狀十分悽慘,四鄰都相信了袁三娘是枉死,她的婆母是罪有應得,於是就把那塘稱為了織女塘。」

  柳太醫聽後緊緊皺著眉:「多年前我也遇見了一個患者,也是眼睛生惡瘡導致了眼珠脫落,且鼻子也已開始潰爛,這是疑難之症,我一直沒能查清楚病因,更別說治療方法了。」

  瀛姝若有所思,南次卻掀開了一面垂簾,看向車窗外,不像剛才在義莊時,此刻鬼宿府的親衛已經趕上圍住了這輛大車,人馬其實擋住了窗外的景致,南次也並非為了賞景。

  他在猜測,剛才那個極有眼力的義莊守,應當又會賺一筆油水。

  織女塘,塘水渾濁,塘邊有好幾塊平滑的石板,這裡應該時有附近的居民前來汲水浣衣,大約是因為發現了浮屍,居民們暫時都不敢來了,四圍顯得格外安靜。瀛姝發現不遠處有間空置的破屋,屋子四周是一片柚樹,不細看,極細忽略果樹間隙里露出的一角瓦頂。

  柳太醫很快斷定,破屋就是殺人現場。

  屋子裡有殘留的血跡,連兇刀都棄置於屋角,柳太醫剛才還驗看了死者的衣物,裙帶斷裂開,半條裙帶也在破屋裡,裙帶染血。

  瀛姝找到了附近的民戶,問一個正從更遠處汲來井水在門前浣衣的婦人聽沒聽說命案。

  婦人很膽小,有問必答:「聽說了聽說了,還好那天我身上犯懶,沒有去織女塘洗衣裳,是橋頭胖舅子家的大女兒發現的浮屍,嚇得她唉,到現在都不敢看一眼水。」

  「柚子樹里,有一間空房子,是哪家的產業,怎麼就那樣廢棄了?」

  「那片柚子樹本來是有主家的,好像聽說是戶商人置辦下來的,空房子其實就是看林人住著的,幾年前吧,具體年月我也記不清了,那商人病故了,兩個兒子爭家產,鬧去了衙門裡,分了宅田,這片柚子樹說是要被轉賣,怎知找不到地契了,就不想再廢人力來打理,看林人一走,屋子就空下來了,頂塌了一半,不過有時候我們在浣衣的時候,突然下雨,有那個地方還能暫時避會兒雨。」

  「你可認識趙費氏?」

  「我雖和她不住在一個片裡,但兩個片裡挨得近,經常在織女塘遇著的。」

  「趙費氏為人處世怎樣,好相與麼?」

  「她是個好強的性情,快人快語的,的確經常和人說嘴,就沒幾個說得過她的,她占了上風,也就是再笑話輸家幾句。」

  「她跟她的丈夫,也時常鬥嘴麼?」

  婦人有些顧慮,但還是低聲應道:「她男人是船匠,尋常不多在家,住匠營的時候多,趙二是左近出了名的摳門漢,話也多,卻沒幾句真話,愛貪小便宜。不過對費娘子還是挺好的,費娘子一直沒有身孕,趙二也不嫌,就是只肯掐著日用給費娘子錢使,還四處同人說,費娘子不會精打細算過日子,得靠他這男人來攢錢。」

  「趙費氏有沒有去柚子林里的空屋子避過雨?」

  「一定是避過的,有次我等雨停後去織女塘洗衣裳,就看見費娘子跟杜娘子有說有笑從柚子林出來,遇見我,還說她們剛才險些被雷劈中了,幸好是兩個人,如果落單,哪怕避去空屋,也得被雷聲嚇不輕。」

  「杜娘子是誰?」

  「她跟費娘子要好,但既不住南澤里又不住南浮里,住哪裡我就不知道了,但應該也是嫁了人的,作婦人裝扮。」

  瀛姝不再多問,還有一些時間,她打算直接去南澤里。

  南澤里現在已經不是紡織匠戶聚住地了,但住戶仍然以工匠居多,像趙二,就是造船匠,他的居所位於一條里弄正中,院門座在四步石階上,但當然不是獨門獨院,這個居院裡共住著十餘戶人,趙二隻有三間房,堂屋和居臥並排著,有個閣樓剛一人高,只能用來堆放雜物,廚房是和另三戶共用。

  趙二不在家,他家的情況是鄰里告訴瀛姝的。

  「趙二家出了這麼大的事,他竟還要去匠營?」南次問。

  面對著一身錦衣玉帶的公子哥,布衣百姓天然便存敬畏,不敢七嘴八舌地回應,只推著這個院子裡年齡最長的人應話。

  那人倒還有幾分從容:「趙二吝嗇歸吝嗇,卻也不至於這樣沒心肝,但營匠是規定有法令的,無故可不得缺勤,家裡遇見白事,治喪假也只有三日,趙二家的屍身還在義莊,案子未破,他是不能告假的。」

  又並不待南次和瀛姝多問,這位長者就說了更多的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