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愛美不是大毛病

  關於南澤里,瀛姝陌生也不陌生。

  她知道南澤里是平民聚居地,多為一些雜戶,這些雜戶還多半都是世居在建康,只有極少數是南渡而來的遺民,可她還從未去到過南澤里,但她這回決定了去「閒逛」,當二皇子又幹勁十足地投入了排察,司空北辰和南次也各自去忙手頭的事務了,瀛姝才跟皇帝陛下說了說她的見解。

  「宮內的命案,就算傳去了宮外,也不大可能導致兇手模仿行兇,據查閱各地的案檔,雖偶有模仿行兇的案子,為的是轉移視線,隱瞞罪行,可在普通百姓的認知里,宮內宮外的人事理當毫無交集,也只有二殿下,才會認定兇手既在宮內犯案,也必然會在宮外行兇。」

  司空通長嘆一聲。

  他知道這兩起案子是如何被二皇子關聯起來的,可以說,要不是他採納了瀛姝的建議,令幾個皇子競查惡鬼案,二皇子這建康令根本就會關注市井間發生的這起命案,因為有的是屬官代為審辦,現在是建康丞,明知二皇子承辦了惡鬼案,才會將南澤里的命案上報,這說明什麼呢?不僅僅是二皇子頭腦簡單,連他的副手,建康丞的頭腦也是不著調的。

  「不過這兩件命案確有相似的地方,二殿下的審辦方向已經偏移,就大有可能讓宮外的真兇逃脫法網了,兇殺命案於百姓而言還是極大影響的,死者本人不能無辜枉死,且還大有可能牽涉到死者親屬的命運也發生改移,行兇者,原本不應被姑息。

  又剛好,阿伯不是令我查辦秦淮伎生謠一案麼,我雖然可以不用出宮去追查,但行事時,也很有可能會為幕後者察覺,但要是以審辦南澤里命案為掩飾,就更有把握不至於打草驚蛇了。」

  司空通覺得瀛姝說得很有道理,但摸著鬍鬚,竟有些內疚了:「似乎你領辦的職事有點多了,乾元殿的中女史,從來沒一個人像你這樣忙碌的,賞賜你金銀財物吧,我都自覺有些拿不出手,還不得不提醒你,這幾件差事都還算很重要的,你萬一出現閃失,可還要受罰的。」

  瀛姝也覺無奈:阿伯這算內疚麼,這分明是直說了,又要我這馬兒跑,還不給我這匹馬多餵草,要是我這匹馬跑得不夠快,更得挨鞭子。

  將幾件事案掂量一番輕重緩急,瀛姝還是決定得以神元殿為重,她是真拿不準虞皇后的腦漿濃稠度,雖然司空北辰肯定不會在這時加害神元殿君,虞皇后也沒有這樣的本意,指不寫下又要「事與願違」呢?如虞皇后苦心栽培的「陰差」,還不是說出賣就把她出賣了,也只有虞皇后還信心滿滿,認定「陰差」們會寧死不屈。

  瀛姝往神元殿拜會,口稱是奉聖令,也的確是奉聖令,既是聖令,軒殿君也就按照瀛姝的說法,屏退了左右,她原本就對瀛姝極為好奇,不解瀛姝好好的選女不當,為何甘願成為皇室的奴婢,殿君這個時候,跟絕大多數人一樣,都是將女官理解為奴婢的,無非是比宮女略高一等,多幾分體面而已。

  可軒殿君不問瀛姝,交淺言深,這不符合人情世故,這是她很小的時候,她的傅母就教給她的道理。

  「王女監不必那樣拘束,我還尋思著要報答女監呢,女監替我擇選的這四位女史都是極好的,尤其是子凌。」軒殿君雖然並沒有想過要怎麼「報答」,但她既然說出來了,就覺得不能只有輕飄飄的幾句話,傅母生前,無數次提醒她,越是身處尊位,越應言出無悔,她就說:「大濟的史錄法典,先成文的這十卷,我可贈予女監。」

  瀛姝笑道:「陛下極其重視神宗朝的史實故典,殿君之饋,奴必上呈陛下御覽。」

  「你誤會了。」軒殿君道:「這些史錄法典,若僅為軒氏一族握有,如何能造福社稷黎民?因此待盡悉成文後,我定會呈交朝廷,可我剛才許下的十卷,是私贈於女監,女監可以用來傳世。」

  書籍典冊,於世族而言確為比金銀糧帛更加寶貴之物,瀛姝當然能夠理解殿君的好意,但此時的她,無功不受祿,是領之有愧的,她也不再委婉了,直言道:「其實具體調遣來神元殿的女史一事,並非奴親力親為,而是女史施的功勞,殿君該賞賜於她,日後我若真能為殿君分憂解難,才有顏面領受殿君的厚愛。」

  「你說的話,還真是極順耳的。」軒殿君微微一笑:「我聽明白了,你並不是嫌我的賞賜無用,反而是覺過於厚重了,受之有愧,也好吧,女監現在可以說陛下使你來為的何事了。」

  「為的是劉才人和鄭良人現寄居於神元殿一事,陛下著實是有些不放心,卻又不好駁了皇后殿下的顏面,另則也是想查清劉才人究竟有何用意,陛下情知殿君不甚瞭然宮中的人事,左思右想,又交給了奴一項差使,那就是確保殿君不至為劉才人二位算計,可奴畢竟是在乾元殿當值,陛下又禁止奴在未得殿君許可下,通過調遣來神元殿的女史打聽殿內人事,故而奴只好相求殿君,若察覺蹊蹺,又難判斷身邊人是否居心叵測,大可讓信得過的人告知於奴,奴與劉才人、鄭良人交過手,對這二人的品性和作派,應當要比殿君更加了解。」

  軒殿君擊掌道:「我喜歡跟你說話,你真不像那鄭良人,明明是看不上我的,自信可以指點我如何如何,但又搜腸刮肚只講一些好聽話,往高處捧我,她住進神元殿這才幾天,已經開始收買宮人女官了,只當我被瞞在鼓裡,反過來提醒我要小心身邊人,我真是很廢解的,她哪裡來的自信可以把我玩弄於股掌之間。」

  稍息,軒殿君又問:「今日女監來,那二人必會來打探女監的來意,我到時應如何應對?」

  瀛姝笑道:「這於殿君而言並不算難題。」

  「看來,你是知我的。」軒殿君笑得更愉快了。

  瀛姝行禮告辭,幾次見軒殿君,瀛姝都不能不留意她的膚色,軒殿君的眉宇其實不普通,只是不似普通女子一般柔美,天然就存幾分剛毅,膚色肯定是受這些年流亡於山野的影響,遠別於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的白皙細膩,只畢竟也才雙十年華,不像前世時,瀛姝所見的衰老憔悴。

  瀛姝很有一股衝動,她想奉獻她的「獨門配方」,讓軒殿君改善膚質,可她也知道這樣莽撞反而會刺傷軒殿君的自尊心,曾經,她聽過賀朝夕公然嘲諷軒殿君,鄙斥軒殿君曾把一個勸諫她注重養顏的宮女治罪,然而又要求妝粉署專門給她提供名貴的胭脂水粉,因使用不得法,反而生了滿面的斑瘡,勞師動眾地治癒了,再四處收集養顏秘方。

  連婉蘇都只是告誡賀朝夕:你明知殿君並非不在意姿容,正因為在意,才惱怨那宮女的言行是在詆毀她不懂得如何養顏,殿君身份尊貴,你又何必非要往她心頭扎刺呢?殿君現在玉體違和,陛下也極為憂愁呢,這些閒言碎語要是傳進了神元殿,又會讓殿君平添慍怒了。

  後來軒殿君病重時,神元殿裡禁置銅鏡,但凡有宮妃拜望,軒殿君也多是以脊背「見人」,許多人都在暗中笑話,「醜人多作怪」的話哪怕不敢出口,分明卻已成為共識,大抵是因為世上以貌取人者的事體本就多見,又不管是皇族擇後、貴族擇婦,自來也有德、容、言、功四項準則,就連平民百姓,誰家的妻室姿容出挑,也是會受到鄰里羨慕的。

  偏偏軒殿君,她是被司空皇族「遺棄」的女子。

  就連瀛姝也不由得想,如果軒殿君有絕世的姿容,許就不會受到那樣多的譏鄙,姿容不佳成為女子的心病,就一定是女子淺薄無知麼?不是的,唯有內心足夠強大的人才能做到接受自己的不足,將一切非議置之不顧,可那樣的人,是極少數,軒殿君的內心不夠強大,不代表她就無知淺薄,一無是處。

  她在意自己的儀表,想要改變世人對她的看法,無可厚非。

  當年的瀛姝,不相信人死後還存在有知的魂靈,她對軒殿君是充滿同情的,很多的日夜,當她看閱軒殿君留下的諫集時,那些字裡行間其實沒有絲毫一個女子的悲歡喜怒,正因如此,觸動了瀛姝心中無盡的感傷。

  命運其實沒有擇中軒殿君,是她選擇了如此艱難的命運,就因為她的姓氏,她一直負重前行,世人對她的要求甚多,可有誰真正體諒過她,除了肩負的責任,除了那個尊貴的姓氏,她首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她必然會困惑,會難過,必然會有無法看破的傷郁,她的耳朵被誹議注滿,她察覺了那樣多的冷眼和淡漠,被利用被遺棄。

  她放棄了改變姿容,同時也深陷絕望的潭淵。

  瀛姝覺得,哪怕有短暫的時光,軒殿君能體會真正的快樂呢?

  她真的很有和軒殿君深交的欲望,這股欲望被她壓抑了一下,現在重新冒頭,瀛姝想就這樣吧,命運有了新的選擇,讓我在這時就能接近殿君,那我就慢慢來,我得讓她知道愛美是件極其稀鬆平常的事,無論貴庶,對女容的解讀其實一樣的膚淺,講什么女容是指和順分娩才是胡扯,天生麗質者固然不用濃妝艷抹,可素麵朝天也能吸引萬眾矚目的女子又有幾人?

  愛美真不是什麼大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