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瑜心中極其不是滋味。
那些年蓬萊君對他關切備至,他只覺得繼母太會表面功夫,果不其然,當決斷他的終身大事時,完全不顧他的心愿,跋扈剛愎的一面顯露無疑,可現在,蓬萊君的不聞不問也十分令裴瑜不滿,這婦人,真面目暴露後,連做戲都懶怠了!
施嫗看裴瑜面色不善,心存擔憂,提醒主人:「恐怕九少君又生了什麼歪心眼,女君是否要著人盯著那熒松?」
蓬萊君翻看著宮門抄,淡淡道:「由著她吧,其實她也沒傻到無可救藥的地步,知道她如今的處境,若敢再生事,後果必然更加嚴重,我估摸著她是為了爭得些許自由,她怎麼說也是王公的孫女,我們也不能一直困著她。」
於是熒松順利出門,出門之後,她看了那封書帖,也看不出個名堂來,就聽令行事了。
未兩日,梁四娘的邀帖就送來了,這回又是裴瑜來說項:「內子在閨閣時,雖與梁四娘不算交近,但不乏應酬,梁四娘這回送來邀帖,若是內子拒不赴邀,難免會讓人覺得內子不念舊情,且內子一心憂愁我的仕進,還望母親體恤內子的賢惠。」
這話說得,施嫗都覺得心口一陣陣犯堵。
蓬萊君眼都不抬:「多得九郎身邊還有個賢婦,為你操心仕進,我是不願操心,倒也省力了。」
王青娥終於與梁四娘再度會晤。
梁四娘早不記得王青娥了,將她一陣打量,一陣納悶,一邊納悶一邊道:「我不記得和你有過交誼了,只是為你書帖上沒頭沒腦的話,反而被激發了興趣,何為抱琴之憂,又怎麼說,你也心有所感了?」
「抱琴是個人。」王青娥笑得莫測高深。
梁四娘覺得這婦人,腦子有病否?她等了一陣,不耐煩了,才輕笑一聲:「抱琴是個人,可又如何?」
「女公子因是為了抱琴,才怨恨心宿君的吧?」
梁四娘冷冷盯著王青娥。
「其實女公子另擇太子為靠實為明智之舉,太子是儲君,而心宿君若無女公子的家族助益,哪怕立了天大的功勞,終究註定居於人下的,心宿君不懂珍惜女公子,女公子就擇比心宿君更強者,真是鐵骨錚錚,不愧將門之女。」
「王少君你的夫郎,認賀夫人為姨母,你嫁狗隨狗,怎麼有那麼好的興致來取悅我了?」
這話是真的難聽,太難聽了!
王青娥卻只能咽下怒火:「女公子誤會外子了,外子的生母的確出身賀氏,但外子是為繼母養大,且外子之族與生母之族早已決裂,外子雖也認賀夫人為姨母,可心中是知道的親疏的。」
梁四娘之所以願意見王青娥,是因她也懷疑王青娥是重生人,可在她的意識中,王青娥死得極早,應當不知道抱琴是何人,王青娥的書帖,專提抱琴二字,讓她大覺疑惑,她其實一點都不關心裴瑜心向誰,她想知道王青娥的來意。
「你怎麼知道抱琴的?」梁四娘問。
「是聽舍妹偶然提起。」
「令妹?」
「沒錯。」
「你的妹妹仿佛很多。」
「我說的是我家五妹。」
是王淑妃?!
梁四娘緊緊蹙起眉頭,印象中的裴王氏,後來成為淑妃的女人,她不僅跟田氏全然沒有交集,甚至對司空月狐也十分冷淡。
那時,她因殺死了田氏,被司空月狐厭恨,說出予她休書的話,她擬本向盧皇后討公道,盧皇后卻讓王淑妃來心宿府勸慰她。
那個女人問:「愛慕是什麼樣的情愫呢?」
她當時恨怒交加,對以冷笑:「你一個拋夫棄女的變節賤婦,自然不懂何為愛慕。」
「我承認我的確不懂,所以特來請教。」
也許是女人的目光太清澈,也許是女人的態度太平和,總之她當時莫名其妙就崩潰了,悲傷有如山呼海嘯,她說了很多話,她有多恨田氏,不僅僅是田氏,她恨所有覷覦司空月狐的女人,她還恨逼迫她容忍姬妾的父母,恨簡太妃,她甚至恨先帝,要不是先帝,司空月狐就可以不納姬媵。
「王妃說了這麼多,全是恨,我還是不懂何為愛慕。」
王淑妃並沒有勸她,可是她卻突然恍悟,那晚,她和司空月狐心平氣和談一場,她告訴司空月狐,我太愛慕你了,我不能容忍你眼中有別的女子,田氏她說她比我更加愛慕你,她嘲笑我,說我只是個惡毒的妒婦,我恨極了她,我一定要處死她。
我也無法容忍別的人,與我瓜分你的寵愛,我給她們全都用了絕子湯,而且那種湯藥還會讓她們未老先衰。
我惡事做盡,因此我也得到惡報,我始終不能有孕,我並不後悔,有時我甚至想,如果你待我的子女比待我更好,我連他們也會怨恨的。
有誰比我更加愛慕你?你為何,不珍惜我?
別給我休書,我求你,如果你一定要休了我,那就親手殺了我。
她沒有被休,但被很徹底的厭棄了,但她一直還心存希望,因為司空月狐再沒有納入新人,直到,末日來時。
抱琴其實鮮有人知,田氏之所以聞名於建康,也是因為她將其活活焚殺!可現在這個王青娥,不提田氏,只講抱琴……梁四娘眼中晃過一道殺意。
「王五娘識得抱琴?」梁四娘問。
「女公子別怪舍妹,她一貫就是個促狹的性子,她對女公子是沒有惡意的,無非是恨心宿君總是挑她毛病……舍妹實在是被慣壞了,應是不知聽誰說抱琴姿色絕佳,就使計讓她誘惑心宿君。」
真是愚蠢。
梁四娘心中暗忖:那田氏之所以提前入心宿府,是她有意從泗水脫身,楚心積慮攀附上二皇子,這一世是她自己有意為之,何關王五娘?現在這位裴王氏,也不知道被誰利用為匕首,想著前生的我並沒有當眾表白於太子,毀婚司空月狐,於是猜到我是因為田氏之故,猜得倒也不差,只是這位裴王氏,卻根本沒想到我也是重生人。
想用我對付王瀛姝?
那個女人哪怕仍會成為司空北辰的寵妃,但她並不是我的敵人,我的敵人只有一個,我前生愛他愛得刻骨,此生恨他恨得入魔。
但梁四娘佯裝暴怒,拍案而起:「你說什麼?真是王五娘找來抱琴這狐媚子?!」
王青娥被嚇了一跳,差點就落荒而逃了,好容易忍住,顫顫抖抖訕笑著:「這都是我的猜測,也作不得真,不過要是我有機會接近抱琴,說不定能從她嘴裡套出些話來,我是為了幫助女公子,如果女公子知道了真相,姻緣之事還能考慮重新抉擇。」
這話說得真是越發荒唐了,梁四娘已經當著皇帝的面,把司空月狐貶得一文不值,撂下寧為太子姬媵的話,以證實她真正愛慕的人是司空北辰,這件事可是鬧得滿城風雨,若非大戰在即,不宜臨陣換將,司空通這皇帝再是好脾性,也一定會問罪於梁氏。
梁四娘還要再反悔?
恐怕就算是她家老爹立了天大的功勞回來,也保不住這個「朝三暮四」,拿皇子當猴耍的女兒了。
梁四娘怒極反笑了:「如果王少君查明白,真是王五娘悔我終身,哪怕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也必然不會讓她得意下去。」
王青娥心花怒放,連忙應道:「我必將盡力,只是……我只是個內宅婦人,翁姑又嚴厲,不便出門,最便利的方式就是外子傳信了,未知女公子最信得過的是哪個兄長,為便利故,最好是讓外子與令兄相交。」
「我最信得過的是我大兄,可他隨我父征戰在外,得等上一時,才能為裴郎君引見了。」
王青娥一聽這話,歡喜得更是眉飛色舞了,梁四娘脾氣雖然不好,倒是個明白人呢,聽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是要她引見最有份量的兄長。
——
那天回宮,車輿依然只到伏方門甬,石嬪未下車,為隱瞞行蹤,她得繼續乘車到另一個「中轉點」,這是皇帝陛下親自安排的,確保不會有人發現石嬪出宮的路線。瀛姝先下車,剛進伏方門,就見南次。
時逢傍晚。
一襲蒼衣霜襟的少年身後,霓光在暮至前盡情燦爛著,瀛姝的目光卻落在少年腰佩的長劍上,她還不曾見過南次佩劍的模樣,她只見過南次和四史比試劍法,南次每次都告負,他一生氣,就將長劍拋給隨從,瞪著四兄,說「文不跟武鬥」。
南次無好鬥之心。
他絞盡腦汁琢磨如何讓各國息戰,守和自安的策略,他在經史子集中尋求答案,可那些典籍里,其實沒有提供所有執政者罷息干戈的方法,戰與否,在君主眼中看來,唯一的衡量標準是利於弊。
後來南次說:我終是從事實中明白,為何父皇最擔心的是鬩牆之亂,可諷刺的是,父皇的決斷最終還是造成了皇族鬩牆之禍,原因也許,最難把握的是人性和人心。
南次的隨葬物品中,無一利器,無一具甲盾。
他還是希望能抵達一個沒有爭鬥的世外桃源。
「我送你回乾元殿。」如今,佩劍的少年守護在瀛姝身邊,他的五指緊握著烏革劍把,指節如玉,朱紅的劍穗遙指地面。
遠遠響起了暮鼓聲,在天地間蒼啞地迴蕩著。
瀛姝覺得南次的步伐,特別特別緩慢,她於是乾脆站住了,略抬著,望著那雙熟悉的眼睛:「你有事問我?」
南次終於扯了下唇角,卻沒有扯出笑意來,他低垂的眼,遇見的是清澈的目光,從小的時候,他一見瀛姝就覺得身心愉快,被她的眼睛盯著他就總是想暢所欲言,懵懂的男孩不知道這其實就是最初的心動,他想他也總喜歡被自己的阿妹這樣盯著,因此他認為每一個兄長,都會因為妹妹的仰視而心生歡喜和雀躍,哪怕是個還在牙牙學語的妹妹,一樣能激發他的憐愛。
直到有一天,他親耳聽見清河公主——他的妹妹說——五兄寡言沉默。
原來,他在妹妹的眼裡並不是一個誇誇其談、詼諧風趣的兄長。
只有瀛姝知道他是詼諧的,不怕出糗的,與世無爭,卻極其注重儀表的。
的確有話要問瀛姝,他已經堅定的決心,可此時,竟又覺得難以啟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