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夫人告訴了瀛姝一個好消息,今年的中秋宴,是由她和簡嬪共同籌舉,邀請哪些女賓,就很有靈活性了,瀛姝的阿娘當然會獲邀請,而且謝夫人還能留她在昭陽殿夜宿,另外,瀛姝如果還有牽掛的小姐妹,謝夫人都能邀請入宮,提供個歡聚的機會。
瀛姝早想到中秋節時能見到父母親長,可沒想到的是,陛下又給了她一個更大的驚喜。
宣告驚喜之前,陛下先宣告了一件怪事。
「你先立了大功,緊跟著又贏了個翻身仗,表現不錯,我得給你一個獎勵。」
皇帝陛下將案上的一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木匣子,往瀛姝跟前推了一推,打開木匣,裡頭躺著的卻是一個金光燦爛的物件,看上像一把匕首,收在赤金雕蟠,還鑲了一串紅寶石的刀鞘里,瀛姝之所以難以肯定那的確是一把匕首,是因為乾元殿裡,本就禁止女官、宮人身佩這樣的利器,而且為什麼會用一把匕首當作對她的獎勵呢?因此瀛姝猜測著,刀鞘里或許收著的是簪釵之物,故意用刀鞘的形製做為「簪套」,看上去無非稀奇有趣性。
她看上去的確像一個喜歡稀奇物件的人。
瀛姝就毫無負擔抽出來,然後把自己驚呆了,因為刀鞘里收著的就是一把寒光四溢,看上去就削鐵如泥的匕首。
在國君面前亮刀子,這事有點驚人。
「阿伯這是……想讓我成為帶刀女史?」
皇帝卻不說話,只盯著瀛姝看,瀛姝被盯得呆若木雞。
「那倒不是我給你的獎勵,剛才我收到了四郎送回的戰報,連著戰報送回的就是這把匕首,四郎說,這是他送給你的中秋禮。」
瀛姝:……
她真心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是心宿君送給我的中秋禮?心宿君為何要送中秋禮?」而且送的是這樣一把匕首!!!
「我也想知道,四郎為何人在疆場,還惦記著要遣專使送你這件中秋禮。」
「那……我可以拒收麼?」
「當然可以,但是最好當面拒收。」
瀛姝欲哭無淚,她找了個藉口:「這樣一件利器,我可不便收存,萬一遺失被竊了,出現在什麼兇案現場,我豈不又成了百口莫辯?」
皇帝陛下露出和藹的笑容:「從前你沒有單獨的值舍,的確不便收存這樣的利器,可現在,這可不能成為藉口了。」
這的確不能成為藉口了。
中女史和中女儀共住在女官值舍旁,一個四四方方的庭院內,不僅院門能夠上栓上鎖,便是各自居住的房舍里,也有不少帶鎖的櫥櫃,尋常女官們不被允許,誰也不能擅入女監居院,更何況乾元殿四圍,還有宮衛、及宦官輪班巡守,失竊案極小概率發生。
瀛姝正深思,就聽陛下講:「我的獎勵是,今日你陪石嬪悄悄出宮一趟。」
這是獎勵麼?
瀛姝覺得自己挺悲苦的,她沒想要什麼獎勵,可陛下阿伯明明說了要給她獎勵,自然會懷有期待的,可是陪石嬪悄悄出宮一趟算什麼獎勵!!!
瀛姝的肩膀都耷拉著,把頭也低下去,她實在笑不出來,這一瞬間甚至產生了一種大逆不道的想法,皇帝阿伯和司空月狐就是兩個罹患心恙的病人!!!
真的是太失望了。
「阿伯,容女監都已去了濱岑閣,哪怕阿伯許可了石娘娘出宮往國寺祈福,讓我陪著去,容女監豈不會覺得我是故意給她難堪,萬一又想左了,導致對石娘娘都生出不滿來,阿伯的寬仁,就大可能造成姑息養奸的惡果了!!!」
「你再想想?」
瀛姝本是說的氣話,但現在氣怒未消:「知道,阿伯現讓石娘娘出宮,定然是有別的用意,當是讓石娘娘私見她的胞弟,轉達阿伯的旨意,可,這明明是個很艱巨的任務,阿伯卻非要說成是對我的獎勵。」
皇帝原來也能這樣虛偽,瀛姝氣得腸子發脹,乾脆把背都彎了,整個人窩在了坐枰上。
卻聽,哈哈大笑。
「石嬪的弟弟石乘,已經在幾日前,就獲王節所邀共創一輯心談錄了。」
瀛姝這才轉怒為喜,她可以回家了,她現在就可以回家了!!!
——
石嬪所居的濱岑宮,本就是最靠近伏方門,伏方門又為內廷嬪妃、女官等出入宮禁的一道門,會合不難,且乘坐的又是寬廂車,出去的時候就算會受到宮衛的盤查,瀛姝出面,亮出的是御賜的金令符,宮衛立即就放行了。
哪怕宮衛中,有那「三心二意」的,明知出宮的是瀛姝,使了「跑腿」去盯梢,得到的消息是——王女史徑直回了長干里的王家大宅,消息傳到太子耳中,太子也不作他想——他是早預料見瀛姝不會長久「落魄」,雖然有很多的疑問急需解答,不過有一件毋庸置疑,瀛姝定然躲開了皇后的暗箭,且勢必把這事告訴了他的父上,父上卻未懲處母上,就必然要給予瀛姝安撫,回趟娘家算什麼呢?父上根本無意將瀛姝納入後宮,才全然不介意瀛姝偶爾的,去宮外「逛玩」半日。
車上有三人,石嬪、瀛姝外加容齊。
容齊也出宮了,她跽坐在車裡,仍然維持端莊嚴肅的態度,哪怕車行時難免顛簸,但她也完全沒有半點鬆懈,力求變成一塊石雕。不過眼睛不亂瞟,耳朵卻不能閉上的,她能聽見只從出了伏方門,石嬪和瀛姝幾乎沒有斷過的說笑聲,瀛姝竟然在說她和王青娥當年的鬥爭經歷,毫不諱言她使的壞,以及怎樣欺負恐嚇,說的人嘻嘻哈哈,聽的人竟然也開懷大笑。
容齊一時有些怔忡,她想起自己剛入宮還在導訓署時,有回不小心摔壞了鎮紙,其實那鎮紙的材質就是很普通的竹質,沒有任何雕飾,她卻嚇壞了,將鎮紙放回原地,不敢作聲,後來導訓監問是誰損壞鎮紙,她咬緊牙關沒有承認,為此,她有一個月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她從來不敢啟齒的是,她的怯弱,她的謊言,她甚至不敢讓別人察覺她其實也會厭惡某某,埋怨某某,具著某某落不著好,她一直認定這是不光彩的想法,如果泄露,必然會讓人鄙夷。
但她現在耳邊充斥著什麼呢?
坦坦蕩蕩的小心眼,憎恨怨,往日裡不苟言笑的石嬪,竟被逗得開懷大笑,給予欣賞和認同,甚至……羨慕。
——我閨閣時光,若有個你這樣狸貓似的姐妹,得有趣多少?
這就是石嬪笑過後說的話,情緒里有隱隱地嘆息。
車子停下來,門打開,她看見瀛姝已經跳下車去,高高的一聲「阿娘」,歡笑聲,「我就知道你會等在這裡」,這話已經像隔得遠了,但仍然讓容齊聽得清晰。她沒聽見哭泣,是一片嬉鬧,有人喊「五娘」,有人喊「五妹」,眾多的聲音里,最多聽見的還是瀛姝的聲音,她說「五兄你竟然長胖了」,她說「三兄你今日竟然沒抹粉」,她還說「青媖白媖我想死你們了」,她問「怎麼不見玄瑛」。
車裡頭石嬪半閉著眼,似又恢復了一貫的冷清性子。
喧鬧聲像漸漸遠去的見,逐漸沒了聲音。
「臣婦申氏,恭迎娘娘。」車外,人聲很近。
石嬪伸手,容齊立即相扶,主僕二人下車去,容齊聽石嬪說:「女君快免禮。」
容齊也知道這位申氏定然就是臨沂公的長子媳,她一打量,暗中稱奇這婦人的氣度竟然全然不遜於宮裡的三夫人,衣著卻也不是十分華麗,面容已現青春過逝的痕跡,在眼角淺淺的縐紋里,也在眉心不那麼平整處,目如秋波,我可秋波卻是清潤舒緩的風格,不含情的,卻引人。
在陌生的環境,見此一陌生人,竟會覺得跟她走,就一定能到達安全的地方。
其實申氏並沒關注容齊是誰,她的任務就是要把石嬪及隨從帶到一個僻靜地,讓石嬪好在那裡見石乘,姐弟二人暢所欲談,但她也沒忽視容齊,特地在廊廡底設下了坐枰和膝案,案上有早已備好的瓜果茶飲。
「我家五娘蒙幸為石娘娘的隨從,趁便回一家,少不得拜望親長,得有勞內人獨個兒在此服侍石娘娘了,我就在那邊。」申氏指了指院子裡的斜角,像花廳的似的建築:「內人若要差遣人,勞煩過去告訴我一聲。」
「申女君真不知道我是誰?」容齊問出這話,立覺自己孟浪了,莫名其妙就衝動起來,頓時,臉都在發燒了。
「當然知道啊,跟石娘娘出來的,定然是宮裡的內人。」
容齊不知道臨沂王氏的女眷們,究竟知不知道她和瀛姝間的那些矛盾,她更鬧不清的是,為什麼突然就在意這個問題,她冥思苦想,卻越來越找不到根源,她想,我應當不會是羨慕吧?我會羨慕王女史的家世麼?羨慕她在家中有如眾星拱月,羨慕她有如此優渥的生長環境,羨慕她在家中時,竟然能那樣不守規矩的談笑無忌。
但這些真的值得我羨慕麼?
不是的,我最羨慕的是她的銳氣、自信以及勇謀,所以才羨慕提供她生長成為那樣的人的土壤,我這次,好像是真的認輸了。
我不得不承認,那些曾經讓我鄙厭的,認定虛有其表的權貴,他們真的不是我想像中的樣子,我是不如王瀛姝的,卑賤的不是我的家世,是我因為見識太少,局限了眼光,我甚至會因為要來臨沂王家害怕、擔心、焦慮,我生怕我受到他們的報復、責罵、踐踏,可他們介意的,只不過是有一個他們的親人,今日終於回家了。
容齊真正的釋然了。
她覺得經過這條廊廡的風,真是很清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