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我們之間可不用卑稱

  瀛姝謄錄完比幾本奏章,手在腰了輕輕按了按,轉頭,就看寺人祈邁著小碎步過來,大長臉笑成一朵花,脊樑彎得像橋拱,胳膊上擱著白尾拂塵,瞧那模樣,像要稟報一件天大的喜事似的。

  「陛下往議政殿去了,女史可以閒散陣子,陛下估摸著得兩個時辰後才會回來批奏章呢。」

  瀛姝謝了他,果然就去了乾元殿外,打算到一旁的亭閣上乘乘涼,那處四面通風,因居高臨下,也能及時看見御駕回殿,不至於誤事,因此女史、女儀們在得空閒時,慣常都愛去那上頭「透風」,可瀛姝這次上去,卻看見了司空北辰在亭閣里。

  太子既在,就不會有閒雜。

  「不知殿下在此,是奴冒昧衝撞了。」瀛姝照著宮規,行完禮就打算走遠些。

  「女史留步。」司空北辰忙道:「早前陛下問起虐殺宮女案,我無以應對,正煩惱著呢,正好在此遇見女史,我知道女史助著五弟查案,大有進展,想向女史請教一二。」

  瀛姝不能拒絕司空北辰的請求。

  無論是陛下還是她的祖父,現在可都指著她暗中佐助司空北辰呢,儘管她心裡清清楚楚,司空北辰定然是不想查出真正的兇手是誰,還很擔心她和南次當真把兇手揪出來,所謂的「請假」,其實就是試探虛實。

  但瀛姝也只能告訴他。

  「鬼宿君與奴,皆以為兇手就在內廷之中,十之八九是男子,而且應當不是宮衛。」

  「那就只余宦官了。」

  「遇害的宮人都沒有跟人結什麼深仇大恨,應當不是仇殺,要說是殺人滅口吧,卻又不至於用虐殺的手段,因此奴覺得……」

  「女史在我面前,大可不必使用卑稱。」司空北辰垂著眼,眼裡是女子梳得工整的雙月髻,精巧的珠釵點綴在青絲間,他就想起了一段時光,月上中天時,花樹燈影里,瀛姝的青絲懶披,她飲酒,半盞之後,眼眸里就像盛了半盞瓊漿,他不需要飲酒就醉了。

  「宮規不可違。」

  現在,這身量未足頗顯得有幾分青澀卻也靈氣逼人的女孩兒,跟他還是疏遠的,也理當是疏遠的。

  司空北辰微笑著:「我知道女史自求降位,是為了我,女史於我有惠助之情,我心懷感激。」

  「鬼宿君若能查明案情,會先將案情稟明殿下。」瀛姝略退一步,她知道這時候其實不宜多提南次,可讓司空北辰先打消對南次的提防本就在計劃之中,有的事,避是避不開的。

  「五弟心中怎麼想,女史真有十足的把握麼?」

  這話在此時聽著,更你是考較,沒有危險的氣息,可瀛姝卻太知道司空北辰了,南次一直是司空北辰的眼中釘,究其原因,也許就在她和南次間親密的距離。

  司空北辰死前,瀛姝咬著牙告訴他——你別妄想了,我不會和你生同衾死同穴,我會長長久久活下去,乾乾淨淨忘記你,我不會為你流半滴眼淚,我愛慕的人並不是你,只是你的偽裝,因此我愛慕的那個人從不存在,我也不會去恨一個死人,司空北辰,如果人有來世,我也必對你不屑一顧。

  我厭惡你,甚至不是因為你對我的欺騙,我厭惡你,是因你如此傷害南次,沒錯,南次於我而言比你重要多了。

  司空北辰是重生人。

  因此他剛才的一問,是危險的一問。

  瀛姝依然垂著眼,只像女官回應著太子。

  「鬼宿君很厭倦權爭,尤其牴觸鬩牆之亂,我與鬼宿君自幼熟識,他從不會對我說謊。」

  聽瀛姝改了卑稱,司空北辰眼中頓時爍亮,卻又實為「自幼熟識」四字刺心,他知道現在不能表現得太激進,便就隨著瀛姝的話附和了兩句,拿南次與世無爭的心性感慨一番,沒有再多留在乾元殿——幾件人事,仿佛已經開始不受控了,只有一件未變,瀛姝應當是不願入宮的,她根本不願被謝氏利用為棋子,去爭奪那些榮華富貴,她是被王青娥算計入了宮,於是想方設法,把她自己貶為了女官。

  看似那幾件人事,仿佛是因瀛姝入宮而變,但司空北辰有一種危險的直覺,或許,是他從來就討厭這種不受控的狀態。

  總之,他得保證婚事不變,他得先娶盧氏女為太子妃,還得依靠著瀛姝在謝氏、賀氏、鄭氏之間周旋,不管暗中已經有了多少和他敵對的重生人,他只要穩紮穩打,就一定握有勝券。

  太子剛出乾元宮,就被虞皇后遣來的人請去了顯陽殿,闊步往裡時,太子瞄見了劉氏,他可不像虞皇后,能被劉氏三言兩語就哄騙過去,太子此時對劉氏可沒有什麼好臉。

  前生時,這婦人看上去是挺恭順的,哪怕說了幾句讓他不順耳的話,他反倒覺得劉氏是出於忠心,這個婦人,從不督促司空月燕成長為棟樑,連給司空月燕擇選王妃,竟也是從寒門女子中擇選,司空月燕從來就不懂軍政,甚至都不懂得如何跟世族子弟應酬,倒是憐憫弱小,滿腔的婦人之仁。

  司空月燕的愚弱,其實是因為劉氏的機智,她愚養兒女,才能保住子女的平安。

  前生他的確信任劉氏,不但成全了她的富貴平安,在他自知命不長久時,為防意外,甚至還將身後事託付給劉氏,但萬萬沒想到,劉氏的忠心竟然也摻有雜質,為了區區一個鄭蓮子,竟敢自作主張差點就壞了他的大事!!!

  劉氏挨了太子的冷眼,內心未免有些焦灼,當初她之所以敢用錢氏手中殘留的銷魂散毒殺徐氏,是因銷魂散原本就傳到了含光殿的人手裡去,哪怕皇后、太子知道徐氏是死於銷魂散,也會懷疑是含光殿動的手,可沒想到竟然事敗,為了保全皇后,她只好承認了罪行,皇后雖然原諒了她的自作主張,可看太子這態度……儼然就是極其看重王瀛姝,仍然在怨她自作主張。

  太子雖必須對皇后恭孝,可要是真為此遷怒於蓮子,尤其是當太子納了王瀛姝為東宮良娣,豈不更加會對王瀛姝言聽計從?若真演變成這樣的情勢,日後蓮子在東宮就必會受到折辱,甚至陷害了。

  劉氏滿腹焦慮的暗自打算,皇后也正因陳扇仙的話把心窩子裡燒出個毒瘡來,可明知道自己未來會被兒子關禁在永樂殿,又不能直接質問,她這輩子著實是命苦,挨過多少艱難風浪,好不容易不用擔心成為他人刀下俎上的魚肉了,過去看著還算重情的丈夫卻立即廣納後宮,都是比她出身高貴的,年輕漂亮的女子,她眼睜睜看著一個庶子連著一個庶子從那些女人的腹中生下來,一個個的都成為了兒子的威脅!

  丈夫不提也罷,連她的兒子,她這大半生,都是為了這個兒子計較打算,為了兒子的儲位,她忍辱吞聲,殫精竭慮,好麼,後來兒子登了基,就因為王瀛姝的幾句挑唆,竟然把她圈禁冷宮!!!

  有其父必有其子,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可誰教她只有這個兒子呢,不為他籌謀,還能為誰籌謀?又或許,兒子並不是無可救藥,至少現在還不算無可救藥。

  虞皇后把怒火吞了又吞,和和氣氣的跟太子閒敘:「你這幾日常去乾元殿,可看見了帝休這丫頭?」

  「她在乾元殿當值,自然是能見著的。」

  「那日我看她的神情,似乎還不信晴明閣出的那樁事跟咱們娘倆無關,又因這件事故呢,的確是你庶母犯下的,我也不好再專門地解釋,我是擔心,帝休心裡會落下芥蒂。」

  「她是有防範的,就劉氏這樣的手段,妨害不著她。」

  「你心裡還有怨氣啊,這我可得為劉氏說幾句話了,她其實也沒什麼歪心眼,她跟鄭家的潔娘相識一場,那幾年你的長兄在洛陽宮裡,也多虧得潔娘照濟著,到底是沒被冷著餓著,受更多的虐折。洛陽淪陷時,潔娘身首異處,怕是連葬身之處都沒有,她這一生,無兒無女的,蓮子是她的侄女,偏,帝休就是與蓮子不合,劉氏這才想左了,犯了糊塗。」

  「不是瀛姝與鄭蓮子不合,是鄭蓮子對瀛姝心存妒恨。」司空北辰緊蹙著眉頭:「兒子已經和阿母說了不少掏心窩子的話,也知道阿母不會因為顧惜鄭蓮子,寧肯讓兒子錯失所愛。兒子的確不滿劉氏,她算個什麼人?如果不是阿母照攜著,以她的出身,哪裡有可能有幸被封為九嬪之首?

  她理當有自知之明,便是再看重鄭蓮子,她也應該明白,和瀛姝相比,她們有如芻狗螻蟻。阿母念舊情,兒子能理解,也望阿母多多體諒兒子,兒子心目中,只有一個女子不能錯失,若無她,便是得天下,終歸是遺憾不幸。」

  虞皇后聽這話,心窩裡的毒瘡痛得「噼啪」作響,大大吸一口氣:「她是自己請的罪,甘心被降為女史,你之前說的那些話是對的,這孩子雖然看似幫著昭陽殿,實則是想助著你的,她現在去了乾元殿也好,暫時退出了後廷的爭鬥,也少受許多算計。

  辰兒,我還是為蓮子多說幾句好話的,她出身是不高,可我的出身,不也遠遠比不上三夫人,甚至簡嬪、喬嬪這些人麼?可未必出身不高,對你就沒有助益,蓮子其實不是爭強好勝的性子,不能替你衝鋒陷陣,可你的起居飲食由她服侍著必是周道的。」

  司空北辰也不再多話了。

  鄭蓮子是個什麼心性,他比誰都清楚,命比紙薄,卻心比天高,腦子也不算靈光,至少沒有把劉氏那套學得爐火純青,他沒看透劉氏,卻早把鄭蓮子看得透透的。

  「辰兒,今日我讓你來,沒別的事,就是跟你講,雖然剛經了一場風波,我和帝休之間是鬧了誤會,可經過這幾天的冷靜,我早就想明白了,王四娘要害她,她不肯等著受冤害是理所當然的,而且她也是個好心腸,救了徐氏一命,要說來,我其實也不忍真害徐性命的,她服侍了許多年,沒出半點差錯,要不是為了你……也好在,她平平安安的,現在仙遊宮,她應當是沒多嘴的,否則,今日你父皇也不會還提醒著你不要疏忽了惡鬼索命案了。」虞皇后意有所指。

  司空辰挑眉。

  「沒錯,乾元殿裡我也是有人手的,我啊,這也都是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