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卯時剛過,天蒙蒙亮,晨間還有些微涼,薄霧未散,溫柔靜謐,氤氳的霧氣裊裊升起,天地間仿佛鋪了層細紗,影影綽綽看不真切。閱讀

  微風掠過,沾有露水的玫瑰輕輕晃動,一顆顆晶瑩透亮的露珠順著花瓣滑了下來,落在了小丫鬟的杯中。

  月苓披散著長發坐在床邊,接過水漱了口,又端起茶杯飲下。

  這是晨起採集的露水泡的茶,淡淡的玫瑰香順著鼻腔緩緩滑入體內,一掃初醒時的疲憊與朦朧,口中還摻雜著露水的甘甜和茶香的醇厚,香氣馥郁,回味甘甜。

  今日要一早去寶佛寺上香,小廚房準備了清淡的素粥還有素包子。

  月苓食慾不佳,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

  「姑娘,再吃些吧。」

  崔媽媽看著月苓蒼白的臉色,十分憂心。

  月苓端起茶杯飲了口茶,搖搖頭,神色懨懨提不起精神,無精打采道:「噁心,吃不下了。」

  她這毛病打小就有,只要起的早就吃不下東西,還會噁心想吐。

  這些年吃了許多湯藥也不見好轉,除了晨起有些難受之外,倒也不妨事,時日久了月苓便習慣了,左右不是什麼大毛病。

  今日上香,不宜太過打扮,吩咐阿念拿來了一身素色衣裙換上,頭上的髮釵也換成了最簡單的樣式,薄施脂粉,淡掃娥眉,以示對佛祖的尊重。

  阿念給月苓系上披風,晨間風涼,又拿了頂帷帽,攙扶著月苓朝著門外的馬車走去。

  辰時未到,馬車離開傅府。

  翠兒躲在大門後,一瞬不瞬地盯著馬車漸行漸遠,嘴角微勾,轉身回房報信。

  「姑娘,靠著我休息一會吧,大概要一個多時辰才能到。」

  阿念看著姑娘蒼白無色的臉,面露擔憂。

  她抄起一旁的薄毯蓋在月苓身上,又拿出一顆蜜餞讓她含在嘴裡,手輕輕攬過肩膀,讓月苓靠在自己懷裡。

  月苓頭埋在阿念的肩膀處,困意襲來,鼻子突然酸澀,眼眶熱熱的,半睡半醒間呢喃一句:「阿念啊……我們都活著,真好……」

  阿念沒聽清,再開口問姑娘時,懷裡人沒了聲音,呼吸漸漸綿長。

  ……

  嶺南。

  佛寺前的男子一襲靛藍色長袍,袖口鑲繡騰雲祥紋,腰間掛著玉質上佳的白玉,烏髮束起,頭戴嵌玉銀冠,此刻他虔誠地站在那,風神俊朗中帶著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

  男子逆光站立,高僧轉過身,手拿一本手抄佛經向他走去。

  眼前的男子矜貴俊雅,劍眉鳳目,俊美絕倫,那雙唇紅潤似塗了胭脂,相貌雖美過許多女子,但偏偏不顯絲毫的女氣。

  嘴角那抹漫不經心的笑,不自覺給人一種壓迫感,望進他的眼睛,看似平靜的表面下隱藏著無盡的欲、望。

  高僧雙手合十行了禮,將佛經遞給他。

  「多謝。」

  蕭彧回禮,雙手接過,面色恭敬虔誠。

  轉身離開時,高僧叫住了他。

  「萬事有因果,世事有輪迴,貴人莫要失了本心。」

  蕭彧旋身,對上高僧無悲無喜的眼睛,斂眉低笑,「本心為何,本王早已忘卻了,大師請回吧。」

  在這清修數日,大師每天都在堅持想要度化他,可他卻不願。

  這世間的權謀名利,本來也可以與他無關,但世道無情,他不得不爭,心甘情願在這凡塵中沉淪,沒人度得了他。

  嶺南這一行,收穫頗豐。

  蕭彧垂眸看著手中的佛經,那長久以來宛如一潭死水的心竟還有些許的期待燃起。

  自嘲笑笑,將佛經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

  見他走近,下屬單膝跪地,「王爺。」

  蕭彧抬頭看著天,「如何?」

  「袁立軒尚未發現蹤跡,但屬下在嶺南附近發現了他身邊的副手趙鴻。」

  蕭彧疑惑:「趙鴻?

  可看清了?」

  下屬道:「確然是他。」

  蕭彧皺眉沉思,手下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玉佩,寶玉已被他的手盤磨得通透溫潤,美玉瑩光。

  這塊寶玉本是先帝在世時賜予姚貴妃的,後來母妃又送給了他,這些年他身上的物什換了個遍,只這玉佩一直佩戴在他身上。

  「看來引本王來嶺南的便是此人了。」

  不知此人是何用意。

  半月前有探子報,嶺南一帶出現了青龍堂的人,於是他馬不停蹄趕了過來。

  不久前青龍堂一夜之間全部覆滅,所有暗線被盡數斬斷,袁立軒不知所蹤,碧海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到此刻都不知曉。

  如今唯一的線索,就在這個趙鴻的身上了。

  趙鴻此人跟隨袁立軒二十多年,是袁立軒最得力的心腹。

  如今袁立軒不知去向不知死活,趙鴻卻安然無恙出現在嶺南,還能將行蹤消息透露給他,這其中的蹊蹺引人深思。

  蕭彧有懷疑過這是個圈套,是幕後的人為了將他引出來,特意放出了這條線索。

  但即便是陰謀,他也得親自來探探。

  背後的對手不知來歷,不知底細,這讓蕭彧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危機與棘手。

  若是此人身在朝堂,那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露,況且有此能力的人屈指可數,但他偏偏找不到任何的蛛絲馬跡。

  除非此人身處江湖,那麼青龍堂覆滅當為私仇。

  青龍堂的覆滅對蕭彧來說可謂重擊,剩下的白虎堂眾人都是些老古板,誓死也不依附於朝廷。

  他無法收復,現在也沒有能夠打壓的能力,境況頗為棘手。

  只要找到袁立軒,問清當時重創青龍堂的是何人,一切問題皆迎刃而解。

  若是此人當真只與袁立軒有私仇,那麼他不妨替那人殺了袁立軒,以此獻禮勸其歸順,收為己用,豈不美哉。

  但假如是朝堂之上的政敵所為……

  一聲輕笑,聲音懶散:「有趣。」

  男子俊美的臉上一雙鳳眼熠熠生輝,嘴角噙著一抹放蕩不羈的淡笑,那樣子美得令人炫目,翩若驚鴻。

  屬下只敢悄悄瞥一眼,便飛快地垂下了頭,心中感慨寧王的風姿果真是舉世無雙,由此可想見當年姚貴妃那不可方物的容姿美到何種地步。

  ……

  「姑娘,醒醒。」

  阿念輕輕將人推醒,輕聲道:「咱們到了。」

  少女睫毛微微顫動,不一會才勉強睜開了眼睛,美目半闔,抬手揉了揉眼睛,姿態慵懶。

  阿念從旁邊瞥見姑娘的側臉,瑩潤秀美,瓷肌星眸,亮的人挪不開眼。

  心裡輕嘆一聲,拿起披風先行出轎,將人扶了下去。

  寶佛寺位於半山腰,位置不高,馬車只能停在山腳下,香客將車馬停在下面,步行上山以示虔誠。

  「姑娘可要將披風穿好了,山上風大,仔細著涼。」

  阿念一路念念叨叨,擾得月苓沒辦法專心看風景,聽她說話困意又涌了上來。

  「你話多的都快趕上流月了,是不是你們在一起久了被她傳染了?」

  月苓煩不勝煩,轉頭假裝怒視她,命令道:「你們在後頭走,不許跟上來!讓我一個人清靜清靜。」

  阿念訕訕住了嘴,亦步亦趨,隔著三五步的距離乖巧地跟在後面,不讓人脫離自己的視線。

  越往上走,風漸漸大了起來,額間的髮絲被吹的凌亂,呼吸有些艱難。

  月苓駐足,等這陣風停下來,她抬頭看著天空。

  今日一早便沒有見到太陽,此刻天空中雲層堆積,厚厚地壓下來,低到仿佛一抬手就能觸到頂。

  風中夾雜著充裕的水汽,怕是過不了多久便會下雨。

  山間雲霧繚繞,周圍的樹木也看不真切,眼前似是塗了一層灰,到處都是壓抑的感覺,只有偶爾吹過的絲絲涼風可以將心中的鬱氣稍稍掃除。

  越往山上走,月苓心慌的感覺愈發強烈。

  強烈的不安讓她有些焦躁,這種無端的鬱結讓她抑制不住地回想起上一世的種種。

  那些過往刻在她的骨血中,對未來的迷茫與恐懼每日只增不減,終日惶惶不安。

  但沒關係,痛苦她都能挺住,死都經歷過了,還有什麼更難的呢?

  她不怕死,唯一怕的就是不能彌補遺憾,那才是她牽腸掛肚無法釋懷的執念。

  「姑娘!」

  阿念臉色大變,失聲驚叫。

  月苓心事重重,沒注意腳下伸展到小路上的藤曼,自顧自往前走著,突然腳腕處一緊,腳被纏在了枝蔓中,上身不受控地往前傾。

  「啊!」

  她雙手護住臉,天旋地轉之間,耳邊一陣風吹過,腰間纏上一雙有力的手臂,她整個人撲進了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熟悉的味道瞬間包裹著她,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安全感。

  身體一輕,騰空而起,月苓雙手緊緊抓著那人的衣襟,一抬頭撞進了一雙深邃的桃花眼中,是她熟悉的溫柔神色,四目相對,不到片刻被人輕輕放回地面。

  月苓呆楞著,還沉浸在偶遇的驚喜中。

  男人皺著眉,臉色難看上下打量著她,確認無虞方才鬆了口氣,輕輕送了懷抱,後退一步,柔聲道:「怎麼不看路。」

  「姑娘,姑娘……」阿念三兩步跑上前,身後跟著兩個小廝。

  那兩個小廝不認得眼前的人,都警惕地看著陸修涼,阿念先是詫異,很快回過神,本能地想單膝跪地行禮,但人多眼雜,她生生忍住了,只僵硬地垂下頭微微頷首。

  陸修涼半點眼神都沒分給旁人,只專注地盯著少女。

  月苓抿了抿紅唇,手不自覺地理了理耳邊的碎發,有些赧然,「想事情太入神了,沒注意……多謝將軍。」

  「嗯。」

  男人轉身上山,月苓唇瓣微張,身形定在原地。

  陸修涼前行兩步,沒有聽到身後的聲音,旋身定定看著她。

  少女神色懵懂,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漾著猶如銀河般細碎的光點,蠱惑人心。

  男人眸色漸深,喉間一陣乾涸,啞著聲音問道:「不走?」

  是要……一起走嗎?

  「走!」

  月苓慌忙垂下眼,貝齒輕搖下唇,快步跑到了他身邊。

  淡淡的清香鑽入心扉,撩撥著他的心。

  是她身上的味道。

  那香氣似是帶著鉤子一般,輕輕撥弄著他的心弦,鉤子找不到孔,來來回回地磨蹭著,痒痒的。

  心中的猛獸蠢蠢欲動,他用力握緊拳頭,緩緩吐了一口氣。

  兩人沿著小路並肩往上走,阿念攔著想要跟上去的兩個小廝,隔著一段距離慢悠悠跟在後面。

  有將軍在,他們是派不上用場的,還是遠遠的跟著,別上去礙眼了。

  阿念抬頭看著前方一高一矮兩道背影,低頭笑了。

  兩人慢慢走著,月苓眨了眨眼,好奇道:「將軍為何會在此處?」

  前世從未聽他說過求神問佛這些事,她以為他是不信的。

  「那日聽聞傅夫人提起寶佛寺高僧靈驗,左右在休假,無事便來看看。」

  月苓細細品味這話,他是特意來此處等她的吧。

  低頭瞥見男人腰間空空,問道:「將軍今日沒有佩劍?」

  身為武將,刀劍時刻不離身,她知道他只有進宮面聖時才會卸下佩劍,但那也是寄放在宮門口的,出宮以後都是會佩劍的,怎得今日沒有見到他佩戴呢?

  陸修涼神色未變,一本正經地胡說:「佛門重地,不宜殺戮,寶劍血氣太重,唯恐衝撞便沒有帶。」

  月苓恍然,認同了他的說法。

  男人此刻毫無說謊的心虛,他一個從不信天由命的人,此刻卻昧著良心說他尊重佛祖,若是被霍明淵知道,恐怕會笑掉大牙。

  月苓側頭看過去,男人身形挺拔,側臉稜角分明,周身的氣質冷漠又溫柔,矛盾又和諧,明明看著他就會心動的。

  心動到不能自已。

  若是沒有上一世那些是非曲折,若是在一個普通的境況下相遇,若是那次的宴席上,她是清醒的,或許早就能發現他深邃的眼睛中那些藏都藏不住愛意,或許他們都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世間之大,在他之前,她竟從未遇到過第二個能夠時刻牽動她心緒的人。

  當初一直以為他娶她是因為責任,大將軍有男人的擔當,是個好人,她一直崇拜著他,但也疏遠,畢竟他們都是被人陷害。

  雖然不曾過分親近,但她能感受到尊重與關懷。

  可她從未敢奢望自己也會被人愛著。

  現在想想,是那時的一切太過離譜,讓她的雙眼蒙了塵,看不清對錯,也沒看懂自己的心。

  「為何突然不開心?」

  男子低沉醇厚的聲音猛然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月苓微微搖晃了腦袋,將心裡的紛亂摒除,看著他緊皺的眉頭,笑了笑,「只是有些感時傷懷罷了。」

  當年陸修涼怕是一直活在自責中,所以不敢太靠近她,畢竟傅家之事他的的確確袖手旁觀。

  可她也想通了,當時他與傅家並無關係,所以即便他未出手相救也是情理之中。

  況且他也被人算計,她又怎麼能把錯都推到他的身上呢。

  月苓想,她應當很早便愛上他了,不然怎麼會心甘情願地嫁給他呢。

  即便是家族衰敗,她也不是沒有容身之所。

  她從不是貪生怕死之徒,父親被下令問斬的那一天,她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但沒想到,他說要娶她。

  那段時間她鬱鬱寡歡,他便陪著,終於陪她走出了那段陰霾。

  終歸欠他一句謝謝,就讓她用此生償還吧。

  寶佛寺的寺門很快就出現在眼前。

  先帝信佛,在位時不僅大量興建寺廟,還請了諸多佛法高深的僧人進京講經。

  由於先帝的推崇,從皇族、貴族到平民百姓,都深受佛教的洗禮與教化。

  先帝去世後,姚太后也隱居後宮常年禮佛不問俗世,仁景帝仁孝,將寶佛寺重新修建,繼續傳承先帝的理念,更大力度的推崇佛教,此時的佛教早已深入人心。

  寶佛寺是離京城最近的一處廟宇,此處風景俊秀,風水極佳,是塊鍾靈毓秀的寶地,皇族貴戚常會來這裡上香。

  月苓停在門口,微紅著臉,福了福身子,「家母吩咐要去找高僧還願,小女子先行一步,將軍請自便。」

  陸修涼回禮,沉聲道:「好,一切小心。」

  兩名小廝留在寶佛寺門口守候,阿念快走兩步上前,跟在月苓的身後,路過陸修涼時,回頭看了他一眼。

  陸修涼意味不明看著阿念,手下意識摸向腰間的佩劍,伸到一半僵住手臂,方才想起來那裡空空如也,雙手攥拳垂在身側。

  阿念眉頭緊皺,感受到了將軍的緊張。

  她低垂著眼瞼,沖陸修涼微微頷首,轉身追上月苓,邊走還邊想著,將軍剛剛為何看上去很緊張,下意識摸武器是一種戒備的動作,他們習武之人都有這個習慣,可此刻寺中平靜祥和,有何需要戒備之處……

  但將軍一定不會無緣無故那樣做,她得跟緊了姑娘,萬萬不能出任何的差池。

  阿念看著姑娘走進佛堂,站定腳步等在門口,回頭望去,遠處的男子駐足在原地,沒有離開。

  月苓進了佛堂,眉目沉靜。

  她剛剛與高僧說了會話,高僧見了她只是笑了笑,說她的災禍已經躲過,只要順著心意而為,一生都會平安。

  月苓看著高僧那雙眼睛,那裡面藏著她看不懂的高深和玄妙,彷佛能夠洞察天下萬物一般。

  也許一切都是天意,她回來重走這一生,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

  高僧離開後,月苓慢慢跪在蒲團上,虔誠地跪拜。

  脊背彎曲,躬身叩首,額頭觸到手背,一滴熱淚劃入手指縫隙,落到了地面上。

  她來感謝,感謝上蒼給了她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她不知自己會不會一直存在於這個世界,何時會離開,也許這只是她做的一場夢。

  真也好,假也好,即便是場夢,她也會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胸中似壓著塊巨石,時不時泛起被重錘鑿過後的鈍痛,讓人喘不上氣。

  心中百感交集,有酸澀痛苦,有難言的委屈,還有無盡的感恩與慶幸。

  嫩白的臉頰泛起微微的紅,濃密卷翹的睫毛上掛著淚珠,眼中的淚止不住湧出來,一拜接著一拜。

  一願父母康健,家族順遂平安。

  二願得償所願,與他共度白首。

  三願此生圓滿,再無遺憾。

  再直起身子,淚眼朦朧。

  不知為何,心中無盡的悲哀仿佛再也憋不住,一股腦全都發泄了出來,她壓抑地哭泣著,此刻廟中無人,她肆無忌憚地釋放著所有的憂傷。

  哭到眼眶紅腫,全身力氣皆無,心中卻無比輕鬆。

  起身離開前,她又回頭望了眼佛像。

  像是一種完結式告別,又像是此生真正的開始。

  割斷前塵過往,將一切記憶都留在這裡,從這裡踏出去,前路便是新生。

  吱呀一聲,屋門推開。

  阿念看著狼狽的月苓,大驚失色,「姑娘!」

  進去之時還好好的,怎的出來哭成了這個樣子。

  阿念往屋內探了探頭,可屋中並無別人了。

  「姑娘,發生何事了……」

  阿念的手搭上了月苓的,指尖所觸一片冰涼,她瞪大眼,無措道:「姑娘,可是身體不舒服嗎?」

  月苓仿佛聽不到一般,低垂著眼睛暗自出神。

  陸修涼遠遠看到主僕二人,她看不清月苓的表情,但阿念焦急的臉色讓他的心猛然揪在一起,闊步向前。

  月苓還有些恍惚,鼻尖忽然聞到一陣熟悉的味道,她慢慢抬起頭,神情怔忡。

  陸修涼看著她紅腫的眼睛,覺得十分刺目,心驟然疼痛,恨不得立刻將她擁入懷中。

  面龐線條繃緊,下顎線收著,薄唇抿成一條直線,艱難地隱忍著煩躁的情緒。

  發生了何事?

  誰欺負你了?

  !

  我去殺了他。

  一句句話哽在喉中,說不出口。

  他手足無措,最終只凝結了一句話。

  「別哭。」

  他說。

  大手抬起,輕輕撫了撫她微紅的眼角,指下的皮膚嬌嫩細滑。

  他常年手握刀劍,手指粗糲,不敢用力,他怕弄疼了她。

  月苓感受著他帶著薄繭的指腹,飄忽的心終於落到了實處。

  任由他擦掉了殘餘在眼角的眼淚,臉上綻放了一抹輕鬆釋然的微笑。

  她笑時,眼睛笑彎成月牙兒,皎潔又明亮,眼裡的星光璀璨,攝人心魂。

  秋波流轉,燦如春華。

  幾乎將他的魂魄都勾走了。

  略帶鼻音的嗓音響起,「今日的天氣真好,對嗎?」

  陸修涼牢牢盯著她,炙熱的眼神幾乎燙穿了她的臉,但她不躲不避,悉數接納。

  半晌,沙啞的聲音響起,「對。」

  你說的都對。

  啊?

  阿念呆呆地看看將軍,看看姑娘,又抬頭看了看烏雲密布的天空。

  撓了撓頭,最後選擇不說話。

  見她確實無事,他心下稍安。

  「將軍不去拜一拜佛嗎?」

  來都來了,總不能空跑一趟吧。

  「我不信這個。」

  陸修涼跟在她的身後,慢悠悠往外走。

  「啊?

  奧……」月苓不知這話如何接,他表現的如此明顯,要不她先表個白?

  她了解他,這人顧慮太多,總是擔心自己哪個舉動惹她不快,他定是想在她面前多刷刷好感之後再表明心跡。

  要不是她借阿念之口將自己即將嫁人的消息送到他身邊,把他騙了回來,這塊木頭不知何時才能讓她知道他的隱忍。

  上一世便是如此,平時一句解釋都不肯多說,直到她死了才坦白,那又有何用?

  等他主動開口,怕是隔壁王大人家的重孫子都能上街打醬油了。

  陸修涼走在她的身側,悄悄用內力替她清除了腳下碎葉,不讓她滑到,「我竟沒想到你如此信佛。」

  「我原先……」話音頓住,她垂眸笑了,語氣輕輕,「原先也是不信的,只是現在,卻是信了,並且時刻感念佛祖的恩德。」

  她看著他的眼睛,嫣然一笑,周圍的光都明亮了幾分。

  唰唰唰。

  遠處樹林中傳來幾聲可疑的悉率聲。

  陸修涼凌厲的眼神掃過去,一道道黑影一縱而過。

  那黑影晃得太快,竟叫人一時間捕捉不到他的軌跡。

  陸修涼目光冷了下去,走到月苓的身前將她護在身後,凝神聽著周遭的動靜。

  阿念面色肅然,警惕地看著周圍,她的衣袖中藏著暗器與短匕,背對著月苓在另一側保護她。

  冷聲道:「將軍,佛門淨地,來者不善,是否要殺之。」

  她既聽命於陸修涼,那麼手下的每一條人命都需得經過許可,絕不可濫殺無辜,這是歸順的那一日他給他們立下的規矩。

  「可。」

  風聲掠過林間,幾道身影從林中躥出,行動速度快如閃電,飛快地逼近他們。

  陸修涼轉過頭,朝身後的姑娘伸出手,神色溫柔,輕聲道:「握緊我,別怕。」

  月苓將身體靠得他更近了些,細白的小手毫不猶豫地握了上去,堅定地點點頭。

  他回握,握得緊緊的。

  男人的大掌寬厚且溫暖,上面的薄繭磨得她手有些疼,但卻讓人心安。

  三個蒙面人身手矯健,阿念正面迎敵,很快和敵人打成一團,得了陸修涼的命令,阿念招招致命,下手毫不留情。

  陸修涼冷眼瞧著,轉身摟住月苓的腰騰空而起。

  「我們這樣走了,阿念怎麼辦?」

  月苓抱著男人的腰,擔憂地看著他。

  男人神色淡淡的,腳步不停,抱著她往林子深處跑去,「無妨。」

  阿念無法一擊制敵,形勢焦灼,幾人打的難捨難分。

  碧海閣的這些殺手都是訓練有素的,他們常年過的刀尖舔血的生活,不論是殺招還是輕功都十分出色。

  阿念雖與他們出自同一門派,即便在同齡人里是佼佼者,但到底年輕,更遑論她早就在五年前脫離了組織。

  數年來身處傅府這樣的安樂之地,即便她再刻苦勤勉,勤加練武,也無法與經驗豐富的專業的殺手相較。

  三五十招後漸漸力不從心,落了下乘。

  阿念心生急躁,敵人的招數看著很眼熟,她心裡驟然萌生出一個念頭。

  一時分心,被牽制住,其中兩個蒙面人提步追著月苓的方向而去。

  很快,陸修涼停下,兩個蒙面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看著面前兩個人嘲諷的眼神,面色不改。

  碧海閣的輕功果然是厲害。

  兩個蒙面人見他如此狂傲,心中有些打鼓,摸不透此人的深淺。

  月苓看不到前面的情形,她面前是男人寬厚的背膀。

  她知道他們被追上了,耳邊傳來遠處兵刃相接的聲音,此處卻是寂靜無聲,誰也沒有輕舉妄動,她心中一陣緊張。

  陸修涼沒帶兵刃,赤手空拳也難敵四手啊,月苓擔憂地抓緊了男人的手,下唇咬得緊緊的。

  她抬眼望向四周,周圍的景色十分陌生且荒涼,雜草叢生,滿目荒蕪,看來這裡已經偏了寶佛寺有些距離。

  兩邊靜默地對峙著。

  眼角有道疤的蒙面人瞥見他沒有佩劍,心下得意。

  剛剛觀此男子面色無改鎮定自若,還以為是多厲害的角色。

  他眼含鄙夷,哂笑一聲。

  出門在外連個佩劍都沒有,看來是不知哪家的貴公子在逞英雄。

  沒了顧及,拎著刀直接沖了上去。

  來時頭兒還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注意安全小心行事,還以為對付的是個多難纏的對手,結果居然只是普通的世家公子姑娘,頭兒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小了。

  速戰速決,刀疤男與同伴對視一眼,一起向前沖。

  既然你主動送上門來,就別怪閻王爺來索你的命。

  他用了十足十的力氣抬刀劈向陸修涼。

  男人眉頭都沒皺一下,動作快得刀疤男眼前一花,下一刻刀被奪,人被打飛一丈遠,口中湧上來腥甜溫熱的液體,手臂處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媽的,斷了。

  黑布下面容扭曲,疼得他渾身顫抖,見男人正專心對付同伴,咬著牙想要站起來。

  陸修涼腦後長眼睛一般,隨手一揮。

  咻的一聲,刀尖插著刀疤男的髮髻把他釘在了身後的樹上,刀背橫著擦過他的頭皮,只差一點,他就人頭落地了。

  深不可測。

  心中湧出無盡的後怕,他突然又想起來頭兒的叮囑:「莫要逞強,若是遇到什麼人,記住量力而行,起碼保全弟兄們的命。」

  陡然一驚,想打手勢讓兄弟們撤退。

  這幾個孩子跟著他來的,他必須毫髮無損地帶他們回去,生意不成沒關係,人不能折。

  剛抬起手要打暗號,他瞳孔驟縮,瞪著眼睛看著面前的一切。

  來時他們四人商量好了,三人打頭陣,一人暗中埋伏。

  陸修涼身後護著月苓,顧慮甚多,蒙面人發覺了這個破綻後便一直吸引陸修涼的注意力。

  殊不知,他們的背後有一人正悄悄接近。

  那人身材瘦小,身形看上去還是個少年,他矮著身子,放輕腳步,越走越近。

  揮刀刺去,眼看大功就要告成,與陸修涼纏鬥的蒙面人終於敗下陣來躺在地上不能動彈。

  耳邊傳來聲響,男人猛地回頭,臉色大變。

  刀尖馬上就要刺破月苓的後背扎入心臟,他的心仿佛被撕碎了一般。

  陸修涼手下用力將人拉至自己懷中,一手按住她的後腦將人扣在懷裡,不讓她看到血腥的場面,一手牢牢抓住離她只有一寸的長刀。

  少年驚詫一瞬,眼神變得兇狠,用盡全身力氣向前刺,刀被男人攥在手裡,紋絲不動。

  刀割破了手,血滴滴答答順著刀刃流下來,他依舊牢牢攥著沒有鬆手,右手掌血肉模糊,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

  陸修涼冷冷地看著對方,眼中聚起了風暴,渾身散發著冰冷的氣息。

  阿念追著蒙面人來了此處,見此情形眉頭緊鎖,心道一聲壞了。

  將軍發怒了。

  阿念從與她對打的殺手的出招路數中察覺他們可能是碧海閣的人,心中一驚。

  碧海閣現在雖然明面上是白虎堂堂主孟安平在統率,但他們都盡數臣服於將軍本人。

  將軍不可能不知道這四個人的來歷。

  雖然阿念、陸九這些暗衛歸順陸修涼要恪守不能濫殺無辜的準則,但碧海閣的眾人卻不用顧慮這些,他們依舊身在江湖,只需遵守著碧海閣的規定即可。

  看眼前這情形,這四人無一人認識將軍,想必只是白虎堂的小嘍羅。

  她不知今日這四個人是受何人所雇來取姑娘的命,她只知道若是這群人把將軍惹怒,碧海閣怕是又要大難臨頭了。

  男人渾身的戾氣再也壓不住,眼中一絲溫度皆無。

  他面無表情地將長刀折成幾斷,抬手一揮,其中一段斷刀扎進少年殺手的胸膛里,人被打飛摔在地上動彈不得,另外的殘片唰唰向外飛出,有力地鑲在了周圍的樹幹上,刀刃入木,發出咚咚的聲響。

  其餘幾人被泄出的內力波及,身形搖晃,內力翻滾。

  阿念單膝跪地,將短匕插進土裡才穩住身形。

  周圍一片安靜,狂風漸起,只剩枝葉發出的簌簌的聲響。

  風吹在身上透著絲絲的涼,刀疤男卻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切歸於平靜,月苓想抬起頭,卻被男人的手掌按著動彈不得,她的鼻子貼著他的胸膛,鼻尖滿是他的味道,幾不可察地蹭了蹭,聲音悶悶道:「如何了?」

  陸修涼斂了暴戾,單臂攬著她,右手緩緩背置身後,薄唇覆在她耳邊輕聲道:「沒事了。」

  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耳邊,酥酥麻麻的。

  他掌心還壓著她的頭,手掌的溫度隔著髮絲傳遞過來,月苓鬆了口氣。

  他的氣息都沒變,耳邊是男人穩健有力的心跳聲,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小手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衫,眼中流露出十足的依賴。

  不愧是她的夫君。

  刀疤男用未被折斷的那隻手用力將頭頂的刀拔出,踉踉蹌蹌去攙扶自己的同伴。

  與阿念對峙的蒙面人先收了刀,後退著也朝同伴走去。

  刀疤男看著身受重傷的少年,心微微顫抖,嘆了口氣。

  到底還是對不住兄弟了,刀疤男眼眶微熱。

  這少年如今才十四,本來是個前途無量的好苗子。

  今日這一遭,不知以後還能不能……他不該一時心軟,准了他跟來這次的任務。

  他略微檢查了下傷口,眼前一亮。

  傷看似嚴重但卻不致命,先前被男子打傷在地的另一個同伴身上的傷也通通避開了要害。

  雖然疼痛,但幸好只是皮外傷而已,並不影響以後習武。

  他詫異地看向陸修涼,那人正冷漠地看著他。

  那眼神充滿上位者的氣勢,心中咯噔一聲,狼狽地垂下了頭。

  不論如何,他留了他們一條命。

  刀疤男單膝跪地,抱拳認輸,心服口服,「多謝閣下手下留情。」

  大雨忽至,半分預兆都沒有。

  刀疤男臉色一凜,單臂扛起少年,另外兩名蒙面人相互攙扶,撤退離開。

  陸修涼無暇顧及他們,他鬆開月苓,迅速解了腰帶,將自己的外袍脫下罩在了她的身上,月苓從頭到腳被包了個嚴實,一絲光亮也瞧不見。

  他把人打橫抱起,淡淡掃了眼阿念的方向,快速說道:「我帶她去避雨,你回府報信,雨停我會把她送回去。」

  「是。」

  阿念跪地頷首。

  足間輕點,片刻之間不見了人影。

  阿念不再耽誤時間,循著來時的足跡飛快跑著,不出半刻便出了寺廟,廟外守著的兩個小廝手撐油紙傘,正焦急地向內張望。

  見她孤身一人,渾身打了個激靈,一人急道:「姑娘呢?」

  阿念已然渾身濕透,雨水順著她有些蒼白的臉頰滴落,氣息有些不穩道:「回府。」

  小廝被阿念的氣場震住了,他看阿念目光冷森森的,好像變了個人,支支吾吾猶豫了片刻,不知該如何是好。

  見她寒著臉走在前面,忙不迭舉著傘追了上去。

  「阿念姑娘,你的手受傷了!在流血啊!」

  小廝慌張地叫道,「姑娘是不是遇到賊人了?

  我們現在怎麼辦?」

  「閉嘴。」

  阿念冷聲道,她飛快向山下走著。

  兩個小廝要小跑著才能跟上,山路濕滑,幾次差點摔倒。

  怎麼辦?

  自然是回府,留下只會拖後腿。

  她身上有將軍的信物,是當年將軍離開時給她的,帶著它可以去陸府調人援救。

  但……應該不用吧,將軍一人應該可以解決後面的問題,她還是老老實實回府等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