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辭別

  是夜天子在集靈台大宴群臣,頒賜財帛,太子與諸皇子相陪,嬪妃、宗室與命婦則在台邊的丹鳳樓集宴。

  其他高位嬪妃不在,宴會仍舊由郭賢妃主持。賢妃盛裝打扮,身穿妃色蹙金孔雀錦繡衣,下著五色鳥毛裙,足躡重台履,義髻高聳,金玉滿頭,通身珠圍翠繞,煌煌燈火一照,比上元節的花燈還熱鬧。

  郭賢妃春風得意,容光滿面,連帶著對兒媳婦也寬容了幾分,只管與命婦們觥籌交錯,不時與陪在她身側的外甥女交頭接耳幾句。

  太子妃和諸公主也換下了胡服,妝飾一新,只是比起寶光奪目的賢妃娘娘,未免遜色了一些。

  何婉蕙身著藕色蜀錦衣,下著石榴裙,烏髮梳作百合髻,清麗婉媚如芙蓉出水。今日有眾多外命婦在場,她便沒有入席,只是陪侍在姨母身旁。

  京都的權貴之家就那麼些,各家女眷時常走動酬酢,便是沒見過何九娘的,也知道郭賢妃有個絕色外甥女,此時一見,便猜到是她。

  全長安都知道何家九娘子和祁家那位纏綿病榻的公子定了親,拖著不肯過門,倒是成日裡往宮裡跑,更有消息靈通者,聽聞上回她在百福殿為太子表兄「侍疾」之事,又見她跟到驪山來,心中不免有些輕視之意。

  祁家也有女眷赴宴,只是祁十二郎只剩一口氣,他母親祁三夫人守著病榻寸步不離,整個三房也無人列席,不然倒有一場好戲看。

  便有好事者問祁家長房夫人:「賢妃娘娘身邊那位小娘子,可是與令侄定親的那位何家小娘子?」

  祁大夫人朝上首張望了一眼,若無其事地笑道:「好幾年未見,我都不記得那何家小娘子的模樣了,還真說不上來。」

  問話者故作驚訝:「聽聞貴府與何家是通家之好,怎麼年節也不走動的麼?」

  祁家上下都對何九娘頗有微詞,拖著不願意成婚倒也罷了,成日往宮中跑,如今還跟隨賢妃來驪山圍獵,在眾皇子、宗室面前拋頭露臉,這是將他們祁家置於何地?

  她扯了扯嘴角道:「何家小娘子是大家閨秀,想是不便走動。舍侄身體欠安,也不好去何家拜訪,早些年舍侄健旺些時,倒是時常走動的。」

  眾人聽祁大夫人含沙射影,俱都暗哂,望向何婉蕙的目光更多了些鄙薄。

  正說笑著,忽見何婉蕙站起身,迤迤然朝他們走來,眾人面面相覷,盡皆住口。

  何婉蕙走到祁大夫人跟前,行拜禮道:「九娘見過祁大夫人,久缺問候,夫人可康泰?」

  兩家定了親,她來行禮問安本是理所當然的事,只是祁大夫人料她心虛不敢來,未曾料到她若無

  其事,謙恭有禮一如昔年。

  祁大夫人側身避開她的禮,淡淡道:「不敢當。」

  何婉蕙不以為忤,仍舊溫婉地笑著:「怎的不見三夫人與兩位姊姊?」

  祁大夫人道:「有勞何娘子掛心。」態度卻十分冷淡,也不回答她的問題。

  何婉蕙受了冷待,臉色微紅,低垂眉眼,眼角隱隱有淚光閃現,但她仍舊彬彬有禮,示意宮人替她斟了一杯酒,舉杯敬了祁大夫人,接著道:「許久未見三夫人,九娘甚是想念,改日定當登門拜謁。」

  祁大夫人不料她竟說出這話,一時有些拿不準,莫非是他錯怪了她?又想她與侄兒兩小無猜,情分匪淺,若非侄兒病重,真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

  她心腸不由一軟,十幾歲的小娘子,未必就有那麼深的心機,見她委屈含淚,並無半點心虛,倒是生出幾分歉疚。

  三人成虎,宮中又是是非之地,傳言本就不可盡信。賢妃要召外甥女入宮陪伴,何九娘也無法拒絕,說不得是迫於無奈。

  念及自己方才當著眾人的面詆毀於她,不禁緩頰道:「三妹與兩位侄女也甚是想念何娘子,時常與我念叨你。」

  何九娘又道:「九娘明日一早便回長安,年下去貴府叨擾,還望夫人見諒。」

  祁大夫人聽她說得誠摯,心裡的那點疑竇也消散了:「說什麼叨擾,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見外。」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何婉蕙方起身道:「姨母那裡還需九娘伺候,諸位夫人請恕九娘失陪。」

  祁夫人見她神色隱忍,越發認定她是被迫來驪山侍奉姨母。

  待她走後,祁大夫人臉上有些尷尬,掩著嘴咳嗽了兩聲,眾人沒看成好戲,也將此話揭過不提。

  沈宜秋與公主們只顧著談笑,沒有人留意何婉蕙。

  席間不免說起圍獵之事,沈宜秋方才到得晚,不曾聽到各人的戰果,便問幾位公主:「今日可是二姊拔得頭籌?」

  二公主笑著向一眾姊妹團團作揖:「承讓承讓。」

  四公主道:「三郎不在,自是二姊占了先。」

  她頓了頓道:「本來二姊以外便是我了,可惜……叫五郎撿了便宜。」說著打住話頭,撇撇嘴,向何婉蕙瞟了一眼。

  顯是埋怨叫何婉蕙拖了後腿。

  沈宜秋這才順著四公主的目光看向何婉蕙。

  何婉蕙正巧一抬頭,對上她的視線,便即垂下眼帘。

  二公主笑道:「分明是你自己疏於練習,本事不濟,輸給五郎不冤。」

  四公主道:「若說旁人也罷了,五郎那懶胚子,難不成還比我勤快?」

  二公主道:「你別笑話人家懶,人家心思比你巧啊。」

  「哪裡是心思巧,分明是他那幾個侍衛得力,又是野豬又是狼的,全給他餵到嘴邊,」四公主說著,端起纏枝牡丹紋金酒杯,將半杯酒一飲而盡:「我偏不信這邪,明日再戰。」

  就在這時,四公主家的小世子從嬤嬤懷中掙脫出來,跌跌撞撞地朝著沈宜秋撲過來,奶聲奶氣地叫「舅母」,巴巴地望著她的袖子瞧。

  沈宜秋變戲法似地從袖子裡摸出一隻小小的紫玉馬給他,小世子眼睛一亮,便即往她膝頭一靠,低頭把玩起來。

  四公主忙輕斥道:「大郎,讓舅母好好用膳!」

  沈宜秋連道無妨:「小世子願意與我親近,我歡喜還來不及。」便即向嬤嬤要了他的食具,又仔細浣了手,親自餵他。

  眾女眷都道:「太子妃年紀輕輕,餵起孩子來倒是有模有樣。」

  四公主笑道:「你真是不知道這孩子多鬧人。」

  沈宜秋嗅著小世子滿是**的發頂:「我們大郎哪裡鬧人了,分明乖得很。」

  四公主道:「阿沈那麼喜歡,送與你算了,你帶回東宮去吧。」

  沈宜秋笑著問小世子:「要不要跟舅母回家呀?」

  小世子轉頭看了看母親,又看看太子妃,鄭重地點點頭:「要。」

  眾人不禁哄堂大笑。

  沈宜秋道:「好,好,跟舅母回去,舅母院子裡有隻小狗兒,你喜歡小狗兒麼?」

  小世子眼睛一亮,點點頭:「大郎要看。」

  沈宜秋對孩子耐心十足,一會兒餵飯,一會兒餵湯,乃至揩嘴拭臉,都親力親為,並不假手於人。

  四公主本來怕兒子打攪她,可見她真的樂在其中,便也由他們去了。

  到席散時,小世子與這舅母已經親密無間,四公主吩咐乳母去抱孩子,小世子卻扭動著身子不肯叫她抱,帶著哭腔道:「阿娘說……阿娘說送與舅母的……」

  四公主又好氣又好笑:「這孩子,急著將自己送出去呢。」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五公主逗他道:「大郎為何要送與舅母呀?」

  小世子眨巴兩下眼睛,看看沈宜秋,吮了吮拇指:「舅母香香,舅母好看……」

  五公主笑道:「舅母和五姨母哪個好看呀?」

  小世子捏著手裡的小玉馬,想也沒想:「舅母好看。」

  五公主大笑,又問:「那舅母和你阿娘哪個好看呀?」

  小世子遲疑了片刻道:「都好看呀。」

  五公主刮刮他的小臉蛋:「那可不行,誰好看你今晚跟誰睡。」

  小世子左看看右看看,衝著四公主喚了聲「阿娘」,然後毅然決然地撲進了沈宜秋懷裡。

  四公主笑著來拽兒子,小世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沈宜秋道:「阿姊,要不今夜讓小世子隨我去少陽院吧,是我答應了他,合該踐諾的。叫嬤嬤們跟著,若是小世子夜裡鬧起來,我便將他送回凝雲院。」

  四公主看看兒子,嘆了口氣,在他頭頂揉了揉:「可不許鬧你舅母。」便即吩咐伺候小世子的嬤嬤和侍女們跟太子妃一起去少陽院。

  前頭的宴飲不知要到何時,沈宜秋便命內侍去向太子傳話,自己先與公主們一同下山。

  回到寢殿中,她先給小世子的隨從們安排下住處,帶著小世子逗了一回狗兒,看著時辰有些晚便叫嬤嬤帶他去後殿小湯池中沐浴,自去少陽湯中泡了一會兒。

  不一會兒,兩人都沐浴梳洗完畢,小世子不願意睡,沈宜秋便將他抱在懷裡,握著他的手,教他畫貓兒狗兒和小兔子。

  玩了一回,孩子終於有些困了,嬤嬤便來抱他:「小世子,隨嬤嬤去睡覺,讓太子妃娘娘安置。」

  小世子緊緊抱著沈宜秋的胳膊:「大郎和舅母睡。」

  宮人們都掩著嘴吃吃笑起來。

  嬤嬤道:「那怎麼使得!」

  小世子仰起小臉:「就使得!」

  沈宜秋便對嬤嬤道:「就讓他睡我殿中吧,若是中夜鬧起來,我再叫人請嬤嬤。」

  便即叫宮人取了一床簇新的衾被來,把孩子抱到床上。

  小世子大約是方才玩過了頭,走了困意,眨巴著烏溜溜的眼睛,翻來覆去睡不著。

  沈宜秋道:「睡不著麼?」

  小世子吮著拇指道:「舅母唱歌。」

  沈宜秋點點頭,隨口哼唱起來,卻是一首靈州小調。

  小世子認真聽著,逐漸安靜下來,眼皮慢慢耷拉下來。

  沈宜秋本不想那麼早睡,可摟著孩子哼著曲,不知不覺把自己也哄睡著了。

  集靈台的宴席一直到中夜才散,尉遲越歸心似箭,又不能提前離席,心中焦急不言而喻。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他也顧不上飲了許多酒,便即騎著馬往山麓飛馳而去。

  到得少陽院外,他翻身下馬,正要往寢殿去,忽然瞥見不遠處一棵槐樹下站著個人影,那人手中提著一盞微弱的風燈,裹著裘衣,戴著風帽,看得出身形嬌小,顯然是女子。

  他心頭一跳,酒意醒了大半,剎那間竟以為是沈宜秋在門外等他,隨即意識到絕無這個可能。

  正想著,那人走上前來,摘下風帽,盈盈一拜,卻是何婉蕙。

  尉遲越反感她如此行事,但見她孤身一人夤夜在此相候,不知在寒風中立了多久,心中又有些不落忍,便道:「九娘,你怎麼在此?怎麼沒有下人陪伴?」

  何婉蕙道:「表兄,阿蕙明日便要下山,特來向表兄辭行。」

  邊說邊向他走進,目光纏綿,似纏繞著萬縷情絲:「阿蕙一直想與表兄當面說兩句話,奈何一直找不到機會,只能出此下策……」

  太子的隨從們不想能目睹此情此景,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尉遲越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打斷她的話:「孤這就命人送你回芳蘭院。」

  他看著何婉蕙眼中有淚光,莫名生出股煩躁之意,忍不住正色道:「我們雖是表親,畢竟年歲已長,須得避嫌。中夜相見甚是不妥,往後不可再如此任意妄為。」

  頓了頓道:「替孤向姨母問好,路上小心。」

  轉頭點了兩個內侍:「你們送何娘子回芳蘭院去。」

  說罷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院中走去,身後傳來壓抑的抽噎聲,他心中越發堵得慌。

  到得寢堂中,宮人向他行禮,似有話要稟報,他不耐煩聽,只是一頷首,並未停下腳步。

  尉遲越大步流星,徑直走到帳幄前,輕輕撩開錦帷,借著透過窗紙漏入的月光看到沈宜秋側身而臥,睡顏沉靜,臉龐在似水的月華中瑩潤如真珠。

  他只覺心中的煩躁稍微紓解,俯身在她臉頰上輕吻了一下,伸手去摸索她的手,忽然碰到一團軟軟的東西。

  他探身過去,定睛一看,頓時傻了眼,這不是四姊家那個討嫌的孩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