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交心

  尉遲越解下長弓和箭袋放在潭邊,就地往岸邊如茵的綠草上一躺,雙手枕在腦後,眯著眼透過樹頂看太陽,整個人忽然鬆弛又憊懶,與平日那個一本正經的年輕儲君判若兩人。

  他拍了拍身側,對著沈宜秋一笑:「小丸,你也來躺會兒。」

  他以為沈宜秋會一口拒絕,沒想到她卻毫不猶豫地席地坐下,在他身側躺下。

  尉遲越自然地伸出一條胳膊給她枕著,便如兩人同床共枕時一般。

  沈宜秋枕在太子胳膊上,繁茂的枝葉在頭頂搖曳,斑駁的影子落在她臉上。

  尉遲越轉頭看她:「這裡舒服麼?」

  沈宜秋輕輕「嗯」了一聲,看著枝葉的剪影與飄忽的流雲,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靈州的事。

  那時候她常隨阿耶出城去牧場玩,走累了便往草地上一躺,西北的草很高,她人又小,一躺下便如陷在厚厚的毛毯中,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有時她阿耶找不見她,便會「小丸小丸」地喚起來,一聲又一聲,隨著風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盤旋,好像能傳到天邊去。

  時隔多年,她偶爾還能聽見父親當年的呼喚,總忍不住想答應一聲。

  正發著怔,耳邊忽然響起一陣歡快的犬吠。

  沈宜秋轉頭一看,只見太子帶來的那條小獵犬一邊叫一邊撲到太子身上,前爪搭在他胸口,伸出舌頭便要舔他臉。

  尉遲越忙躲開,一臉嫌棄地推開小獵犬的腦袋:「去去,自己玩去,別來鬧孤。」

  小獵犬搖著尾巴,仍舊堅持不懈地湊過頭來,尉遲越只能一手推它,一手從腰間摸出樣黑黢黢的物事,原來是條肉脯。

  太子將肉脯在獵狐犬眼前晃了晃:「想吃麼?」

  話音未落,他一甩手,將手中的肉脯扔向遠處,小獵犬便即追了上去,吃完一條,尉遲越又往相反的方向拋出一條。

  小獵犬東奔西跑,忙得團團轉,吃了幾條肉脯,忽然發現山花叢中蜂蝶飛舞,便去撲蝴蝶,玩得不亦樂乎,渾然忘了主人。

  尉遲越拿出絹帕揩手,揩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去潭邊浣了手,這才重新躺回去。

  兩人並排躺著,一時無言。

  沈宜秋奔波半日,叫和煦暖陽一曬,不覺昏昏欲睡,就在她快要沉入夢鄉的時候,忽聽男人在耳邊道:「這是孤第一次帶人來這裡。」

  沈宜秋不知該說什麼,便只是含糊地「唔」了一聲。

  尉遲越轉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秀目微闔,長睫毛掩著眸光,星星點點的陽光在她漂亮的側臉上跳動。

  他抿了抿唇道:「是真的,連四姊、五郎他們都不知道,這是孤一個人的秘密。」

  他兩輩子都不曾帶人來過這裡,也沒想過帶誰來這裡,但不知為什麼,他今天沒有多想,便將她帶了來。

  沈宜秋隨口問道:「殿下怎麼發現這寶地的?」

  尉遲越沉默了好一會兒,沈宜秋幾乎懷疑是不是睡過去了,轉過臉一看,卻對上男人沉沉的目光,他的雙眼不復平日的清明,仿佛籠著層霧,讓人想起陰冷潮濕的黃昏。

  他忽然啟唇,嗓音微微澀然:「是孤十二歲那年冬日……」

  說完這一句,他又沉默下來,仿佛不知道從何說起,良久方道:「孤從十一歲開始上朝聽政,沒有朝會時便聽訟,聽了一年,太傅便讓孤掌刑獄。」

  他解釋道:「死刑經由大理寺斷案,刑部審批後,尚需三次復奏,才能處以極刑,那年起阿耶不復理政,這覆核的差使便落到了孤身上。」

  「孤第一次簽發斬刑,便是十二歲的時候。人犯是個惡貫滿盈、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在江淮一帶犯了無數血案,罪證確鑿,孤翻來覆去,將刑部與大理寺的案卷看了不知多少遍,這才簽了字。

  「行刑那日,太傅帶著孤去觀刑,那人犯蓬頭垢面,一臉血痂,跪在鬧市中,劊子手提起刀,那人犯忽然抬起眼看向孤,連聲大叫『冤枉』,孤心中大駭,忙問太傅,孤是不是斷錯了,可未等太傅回答,那刀已經斬了下去……」

  尉遲越不覺覷了覷眼:「孤不敢看,忍不住轉過頭去,太傅將孤的臉扳正,道『這是殿下核准斬殺的人,殿下須得正眼看著。殿下肩頭擔著千千萬萬的性命,眼前不過一條性命都不敢看,日後如何為那千千萬萬條性命負責?』

  「孤便只好睜大眼睛,盯著那顆滾落的人頭,那人犯圓睜的眼睛瞪視著蒼天,孤心裡著慌,拼命回想那些案卷上的罪證,可一個字也想不起來,急得差點哭出來……回到宮中,孤立即將那案卷翻找出來再三確認,那人犯鐵證如山,孤並未斷錯。

  「可一到夜裡,孤一闔上眼,便會看見那人的眼睛,聽見他聲嘶力竭喊冤的聲音,嚇得整晚整晚睡不著覺……

  「孤不敢叫太傅和母后知曉,生怕他們覺得孤優柔寡斷,懦弱無能。後來母后見孤神思恍惚,日漸消瘦,大約是看出了端倪,便帶孤來驪山散心,孤一個人騎著馬跑到山上玩,便發現了這片世外桃源,孤在這裡躺了半日,舒舒服服睡了一覺,回去便好起來了。這是我的福地。」

  他自嘲地笑了笑:「若不是兩位兄長得疫症去了,這太子決計輪不到我。剛到甘露殿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心中總是很惶恐,生怕自己難當大任。他們都說孤勤政,說孤賢明,其實孤只是膽小,生怕祖宗基業毀在自己手裡。」

  他垂下眼帘,嘴角一揚:「若非造化弄人,孤眼下說不定比五郎還混帳胡鬧。」

  他素來沉默寡言,從未說過這麼一大篇話,這些事更是埋在心底,從未與人說過,方才不知不覺便說了出來,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按說他與何婉蕙更熟稔親近,可這些話他斷斷不會與表妹說,這地方也斷斷不會帶表妹來。

  連尉遲越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與沈宜秋說這些,說完才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她認識的尉遲越一直是那副不可一世,刀槍不入的模樣,卻忘了他開始學著理政監國時,不過是個半大孩子。

  他當然會有迷茫的時候,會有害怕的時候。

  皇后與太傅不遺餘力地教導他,將他培養成合格的儲君,這本是理所當然、無可厚非的事。

  可在他惶懼迷茫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可以依賴,只能在這深山中尋一片靜謐的桃源,自己療傷。

  沈宜秋微微動容,待他說完,方才看著他的眼睛道:「殿下不必這樣逼迫自己,偶爾胡鬧一下也未嘗不可。」

  尉遲越一怔,不想賢良淑德、母儀天下的沈皇后竟會勸他胡鬧,他只覺肩上一輕,驀地一笑:「既然太子妃這麼說,孤只好從善如流了。」

  話音甫落,他忽然一翻身,便將沈宜秋壓在身下:「孤要胡鬧了。」

  沈宜秋目瞪口呆,這太子的臉色怎麼比山裡的天氣還瞬息萬變,方才還悶悶不樂,眨眼之間就變得涎皮賴臉,她的淚意生生被他這一出憋了回去。

  沒等她回過神,太子的吻已經像雨點一樣落在她臉上、頸上。

  沈宜秋脖頸敏感,很怕癢,不覺躲閃,聲音里已帶了惱意:「殿下!」雖是在寂無人煙的深山中,可光天化日之下做這等狎昵之事,簡直已經不能算作「胡鬧」範疇。

  尉遲越卻道:「小可奉太子妃娘娘之命胡鬧,定要鬧到娘娘滿意為止。」

  沈宜秋又麻又癢,不疑有詐,便即告饒:「已經滿意了……」

  太子眯了眯眼:「原來娘娘喜歡這樣。」

  沈宜秋欲哭無淚:「地上髒得很。」

  尉遲越道:「不怕,那池子裡是熱泉水,比少陽湯還舒服,一會兒小可伺候娘娘沐浴,便又是一枚香小丸。」

  沈宜秋大驚失色,讓她在這山野池子裡沐浴,倒不如殺了她,她忙道:「不可,不可!」

  太子本是逗她玩,見她驚慌失措,越發得趣了:「有何不可,這裡又不會有人來。娘娘害羞什麼,又不是第一回。」

  沈宜秋想起初至驪山那一日在少陽湯中的胡鬧,不禁漲紅了臉:「殿下!」

  尉遲越眼看著再逗下去她真要惱了,這才道:「好了,孤不逗你了。」說罷鬆開她。

  沈宜秋立即坐起身,一低頭,發現衣襟已叫他扯鬆了,露出裡頭中衣,衣衫皺得不成樣子,再一摸頭髮,也是蓬亂不堪,不由氣惱,她就不該心軟。

  每回只要心一軟,這廝保管蹬鼻子上臉。

  尉遲越從她頭髮上摘下幾片枯葉和草莖:「這回巾櫛澡豆和換洗衣裳未備齊,沐浴是不成的了,不過來都來了,娘娘就屈尊濯一濯玉足吧。」

  說完打橫抱起她往水潭邊走去。

  沈宜秋正要抗議,尉遲越已經脫了她腳上的鹿皮靴,扯去雪白的足衣,露出比足衣還白的雙腳,將她的腳浸入潭水中。

  沈宜秋本有些抗拒,可微燙的池水浸沒腳背,一時間暢快難言,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

  她索性挽起褲腿,將修長的小腿也浸入水中。

  泡了一會兒,她拎起腳,橫坐在岸邊石頭上,從袖中取出絹帕擦拭雙足,就在這時,小獵犬注意到她,蹦蹦跳跳地撲過來,伸出舌頭便去舔她足心。

  沈宜秋只覺又麻又癢,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

  尉遲越一見,氣不打一處來,趕緊上前將小獵犬拎起來,指著它的鼻子數落:「放肆!太子妃的玉足也是你能舔的?」

  日將軍不服氣地沖他叫:「汪!」叫完還舔舔嘴。

  尉遲越瞪著眼睛與它對視一會兒,終究敗下陣來,將它放回地上,摁了摁它的腦袋:「不許再胡鬧。」

  話音未落,忽聽水潭對岸的草叢中簌簌作響。

  尉遲越對沈宜秋比了個「別動」的口型,躡手躡腳地摸過弓箭,沒等他彎弓搭箭,一個灰撲撲毛茸茸的圓球從草叢中蹦出來,原來是一隻小兔子。

  尉遲越放下弓,對日將軍道:「狗兒,去給孤捉兔子。」

  日將軍一看見活物,天性使然,便即追了上去。

  那兔子受了驚,四處逃竄,卻哪裡跑得過矯健的獵狐犬。

  兔子逃到水潭邊,眼看著就要被小獵犬追上,忽然仰天倒下,四腿一蹬,似乎嚇死過去了。

  日將軍一愣,晃了晃耳朵,小步走上前去,伸出前腿,眼看著就要碰到那灰兔子,兔子卻忽然猛地跳將起來。

  日將軍嚇了一大跳,對著兔子狂吠起來,且吠且退,一不小心,「撲通」一聲失足掉進了水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