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責難

  沈宜秋一聽又要與那些人一同用午膳,心裡膩味得很。

  不止是她,尉遲越聽見黃門的稟告,也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今日一早門下省又送了一堆奏疏來,他還未及閱覽。此外,各地租調陸續送抵京城,地方州府官員入京述職在即。

  在此之前,還需將這三百五十多個州府長官的名姓形貌、遷轉履歷、往年政績得失,再行溫習一遍,以便述職時瞭然於胸,提問能切中要害,力圖不讓殘國蠹民、欺世罔人之輩渾水摸魚,也不至令賢德之才埋沒。

  不出幾日便是圍獵,又要耽擱兩三日,再之後便是歲除與元旦大朝,又有許多雜事。

  他正想趁著這兩日山中無事爭分奪秒地埋頭案牘,這下又被打亂了。

  尉遲越暗暗嘆了口氣,可皇帝發話要享享天倫之樂,為人子者又怎麼能拂了他的意?少不得只有夜裡用功了。

  兩人俱是心不甘情不願,到得芳華殿外,聽見有琵琶曲聲傳出,是一支陌生的樂曲。

  沈宜秋聽得出那彈奏之人技藝嫻熟,在教坊中數一數二,但曲聲斷斷續續,有如零珠碎玉,應是新學此曲,正納悶奏者是誰,宮人打起珠簾,她往裡一看,卻見一個窈窕的女子背對門口,懷中抱著個琵琶,身前紫檀金銀繪捲軸架上攤著卷樂譜。

  那女子時不時抬起頭,顯是在對著曲譜現學現奏。

  這背影沈宜秋不知見了多少回,只消一眼就知道是何婉蕙。

  皇帝與賢妃連榻坐於上首,正全神貫注地賞曲,皇帝微眯著眼睛,側著頭,在膝上輕輕打著節拍。

  而五皇子則面西而坐,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正用銀叉子叉著林檎果往嘴裡送,聽見門口的動靜,第一個轉過頭來,對著兄嫂一笑。

  這一笑當真明媚如三月春暉,滿室仿佛都叫他照亮了。沈宜秋本來意興闌珊,叫他這麼一笑,心緒也不由輕快起來。

  坐於上首的皇帝和賢妃齊齊向門口看來,何婉蕙亦停下演奏,轉過頭來。

  太子卻並未向她看一眼,與太子妃相攜走進殿中。

  行過禮,敘過溫涼,兩人入了座,便有宮人來奉茶。

  沈宜秋好整以暇地打量何婉蕙,只見她形容略顯憔悴,雖施以粉黛,卻蓋不住眼下青影,且眼皮微腫,顯是昨夜沒睡好又哭了一場的緣故。

  昨日叫她言語上擠兌了一下,見了表兄想必要哭訴一番,但沈宜秋了解尉遲越,他至多出言安慰,但何婉蕙若是想讓他出手斷了她與祁家的婚約,卻是打錯了主意。

  太子這人最重體統,上輩子何婉蕙也早有此念,可無論她如何明示暗示,太子就是不松這個口,寧願熬上五六年,待名正言順時,方才將她納入後宮。

  尉遲越對表妹有情,但要說他們此時有什麼首尾,卻是不至於。

  何婉蕙偷覷了太子一眼,只見他手執瓷杯,一臉淡漠,亦不向她望來,驀地想起昨夜原封不動退回的書信,頓覺如鯁在喉,也無心再奏,一曲終了,便將懷中的紫檀螺鈿琵琶交還給皇帝。

  皇帝笑道:「不想九娘技藝如此精湛,這琵琶你留著吧。」

  五皇子嘴裡還包著林檎果,鼓著腮幫子便嚷起來:「阿耶好生偏心,兒子向你討這把『鴛鴦於飛』,討了多少回,阿耶都捨不得給。」

  沈宜秋有些忍俊不禁,誰都知道這琵琶的名字,偏他要說出來。

  這琵琶乃是名家所制,以金箔和螺鈿在紫檀上拼出鴛鴦銜花的圖案,是皇帝最常用的一把。

  何九娘忙跪下辭謝:「此乃陛下愛物,價值連城,妾如何敢受。」

  皇帝道:「不值當什麼,不過一件舊物,朕如今也用不上,倒不如跟著你,物盡其用。」

  不等何九娘說什麼,賢妃搶道:「陛下折殺她小孩子家,她不過彈著玩玩,怎麼能用御物。」

  何九娘的態度頓時堅決幾分。

  皇帝方才是一時興起,回過頭來一想,也覺不妥,便另賞了一把楓木螺鈿琵琶並絹帛若干匹。

  何婉蕙謝了賞,坐回末座。

  皇帝對尉遲越笑道:「三郎方才來得巧,正好評點評點,阿耶這曲新譜的《怨歌行》如何?」

  尉遲越面無表情,淡淡道:」阿耶雅興,兒子不通音律,不敢妄加評鑑,阿耶譜的曲自然是極高妙的。「

  這回答自不能叫皇帝滿意,他抿了抿唇,又看向兒媳:「太子妃想必雅善音律。」

  沈宜秋福了福:「聖人謬讚,妾於此道一竅不通,著實慚愧。」

  皇帝有些掃興,這兒媳正當妙齡,卻這般無趣,白白浪費了這好相貌。他看了一眼何九娘,越發覺得這般才情態度方可稱尤物。

  五皇子飲了口杏酪,放下碗,忽然道:「阿耶今日怎的有此雅興?」

  皇帝妙善音律,昔年極好樂舞,譜曲作歌編舞無所不精,但近年來只顧著求仙問道,倒是將這些凡俗的喜好撂下了。

  皇帝看了一眼何九娘,捋須笑道:「方才在書齋中見到九娘所書《怨歌行》,忽然有感而發,便譜了此曲。」

  賢妃道:「聖人一刻鐘不到便譜成此曲,一氣呵成,真真如有神助。」

  皇帝叫寵妃恭維得通體舒泰:「那也是九娘的詩和得好。」

  五皇子道:「表姊還作了詩?那我定要拜讀拜讀。」

  何婉蕙頭皮一麻,這魔星一開口,總沒有好事,正想著如何婉拒,賢妃卻道:「阿蕙,你表弟想看,便與他看看又如何。」

  何婉蕙只得從捲軸架上取下方才那頁曲譜,捲起呈給尉遲淵。

  尉遲淵往前展開,發現這曲譜原是綴在何婉蕙的手跡後頭,卷首是班婕妤的《怨歌行》,接著是何九娘擬的同題詩。

  五皇子歪著腦袋輕聲誦了一遍,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一味地笑。

  何婉蕙兀自忐忑不安,便聽他道:「表姊此詩深得古意。」

  何九娘鬆了一口氣,總算這渾人還有幾分清醒,在皇帝面前不敢大放厥詞。

  正思忖著,尉遲淵卻又接著道:「昔有班門弄斧,今有班門弄歌,妙哉妙哉。」

  沈宜秋忍不住彎了彎嘴角,簡直有些憐惜何婉蕙,牙尖嘴利之人不在少數,敢當著皇帝、太子的面說這種話,普天之下也只有五皇子一人。

  這話說得促狹,連尉遲越都不免牽動了一下嘴角。

  皇帝也是又好氣又好笑,瞥見何婉蕙眼中淚光閃閃,立即板下臉道:「五郎,不許作怪!快與你表姊賠不是。」

  尉遲淵放下詩卷,向何婉蕙作個揖道:「是我口無遮攔,表姊切莫放在心上,表姊的詩自是極佳的,不然阿耶也不會以曲相和。」

  何婉蕙聽他語氣誠懇,卻依舊在含沙射影,不由將下唇咬得發白,皇帝碰巧看見她作的詩,又不是她有意叫他看的,他要以曲相和,莫非她還能拒絕?

  她自然看得出皇帝的眼神中不止有長輩對小輩的關愛,更有男子對女子的欣賞,這眼神她並不陌生——她平生所見外男不多,但十個里有八個這麼看她,只因她生得美貌,又富有才情,難道也能怪她?

  她心屬的是太子,對皇帝並無什麼想頭,心中光風霽月,一派坦蕩,但賢妃心胸狹隘,素有醋癖,聽了這話保不齊生出什麼誤會來。

  她覷了覷姨母臉色,果見她面露不豫。

  何婉蕙心中惱怒,卻不能對皇子甩臉子,只得道:「五殿下喜歡說笑,能博殿下一笑,是九娘之幸。」

  皇帝打了幾句圓場,將此事揭過不提,賢妃看了眼更漏,命宮人擺膳。

  幾人仍舊圍著前日那張大方几案用膳。

  酒過三巡,皇帝放下酒杯,對著下面揮揮手,舞茵上翩翩起舞的教坊女子便即行禮退下。

  皇帝對身邊黃門點點頭,那黃門退出殿中,不一會兒,領了十來個女子,都作女冠打扮,身著青絹羅道服,頭戴銀蓮花冠,個個婀娜俏麗,柔媚生姿。

  皇帝對這些女子道:「還不拜見太子與太子妃。」

  眾女子齊齊向尉遲越下拜,嬌聲道:「奴婢見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尉遲越叫他們叫得起了層雞皮疙瘩。

  一見這陣仗,在場眾人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尉遲越不覺去看沈宜秋,卻見她一臉無動於衷,端著茶杯的手穩穩噹噹,連羅繡都不曾顫一下,不由胸中發堵。

  皇帝果然道:「往後你們就是東宮的人,須勤謹伺候太子、太子妃。」

  眾女齊聲應是。

  尉遲越卻道:「多謝阿耶美意,但兒臣宮中不缺侍奉之人,兒臣正欲趁年下放歸百名宮人。」

  皇帝知道兒子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但兒子的房裡事,他這做父親的實在不好插手,便看向賢妃。

  賢妃會意,笑道:「傻孩子,放歸宮人是福德,你只管放,這些人又不是與你做雜役的。」

  她頓了頓道:「你後院中只得三人,成婚至今,也無佳信,便是做耶娘的不急,朝臣也要急了。」

  說罷瞟了一眼兒媳,臉上露出得意之色:「不止是為你,也是為阿沈分憂。」

  提到皇嗣,皇帝也皺了皺眉,臉色凝重起來:「你也不小了,誕育皇嗣刻不容緩,再無佳信,如何向百官與萬民交代?」

  賢妃見皇帝替她撐腰,霎時忘了對兒子的畏懼:「聽聽,阿娘是後宮婦人,不識大體,我的話你不聽便罷了,你阿耶也這麼說,你總要放在心上。」

  兩人這話是對尉遲越說的,卻都看向沈宜秋,譴責之意溢於言表。

  沈宜秋心知自己得表個態,請個罪,再拜謝皇帝的好意,將替她「分憂」的美人收下來,回去勸諫太子廣播雨露——這便是太子妃的職責所在。

  她正要履行太子妃的義務,卻聽尉遲越道:「啟稟父皇,此事乃是三郎之過,是兒子力微才薄,不堪大任,只能以勤補拙,埋首案牘,以至於無暇他顧,與太子妃無涉。」

  沈宜秋微微一怔。

  尉遲越伸出手,隔著袖子握了握她的手,一股暖意透過織物傳到她手上:「是三郎無暇去後院,三人與三十人、三百人無異,且要安置這些人,又須營建、修葺宮苑,不免靡費,實在無謂。」

  皇帝臉色微沉,但他執意不要,他強行塞人總是不像話,只得作罷,皺著眉道:「為政之道,在垂拱而治,不必事事親力親為,要懂得輕重緩急。」

  尉遲越心中苦笑,國計民生,邊情外政,哪一件是可以放手的「小事」了?不過他還是拜道:「謹遵阿耶教誨。」

  沈宜秋聽皇帝大言不慚地教導尉遲越「治國之道」,不禁啞然失笑,若不是因他十幾年的「垂拱而治」,太子何至於累成這樣?

  撇開上輩子他們之間的是非恩怨不提,尉遲越為君卻是無可指摘,他御極數年,減少稅負,藏富於民,便是有內憂外患,百姓也可稱安居樂業。

  他夙興夜寐,還要時不時為皇帝的無理要求奔走,如今還要受此非難,實在荒謬至極。

  沈宜秋胸中生出股意氣,政不覺從袖管中伸出手,用力回握了太子一下。